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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仲孤记得,他被封进庙里的那晚,最后回头的那一眼,看见半边天都映着熊熊赤光。
      白玉这孙子清风霁月地站在庙前,准备在石头狴犴的脑门上贴上最后一道黄符。
      仲孤垂死挣扎地“哐”地一砸门,没想到白玉竟然应声停了手,倒是很符合他那一贯大仁大义又大傻逼的君子之风。
      白玉站定,礼貌地询问面前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仁兄还有什么遗言。
      仲孤扒在窗户上:“今夜又是除夕,照往年,我也该对你说祝词了。”
      白玉脸绿了半边:“多谢,不必了。”
      “要的要的。”仲孤咧嘴一笑,道:“祝你早登极乐啊。”
      白玉垂了垂眼帘,手起“刀”落。
      符毕一瞬,仲孤只觉得眼前刺目的火光一片,贴身的布料都跟裹了油被扔进火里一样,自己恍惚成了幼年时那条被兄长从琼林池里偷出来扔进油锅里炸的黑鱼。
      就这样还能听见白玉那句不轻不重的:“借你吉言。”
      操,他娘的。
      接下来,便是水深火热的漫漫一纪春秋。
      困在方寸之地,青天白日就睡大觉、黑灯瞎火便当门神,虽是荒郊破庙,却也是绯河下游各大小村庄的一道关卡,各路邪灵小鬼若要遁入人间,都要过这一道关卡。
      起先几年仲孤的一腔怒火还能发泄到来往过路打酱油的小鬼身上,逢年过节偶尔也会有人在庙门口摆些供奉,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渐渐就人烟稀少了。
      准确的说,在后来的很多年里,这鬼地方,似乎连鬼都不来了。
      修士本虽未脱凡胎,但也不必全然依托五谷杂粮,只是这周遭的灵气一日比一日稀薄,那黄符的威力却丝毫不受风吹日晒的影响,仲孤便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常常一睡就不知春秋几何。
      难得清醒的时候,便去内院磨柴房里的菜刀,把刀刃磨得吹毛断发。
      偶尔有鸟兽衔来作物的种子,砸到躺着晒太阳的仲孤脸上,仲孤便黑着脸种下去。
      年复一年,从来也没见有什么东西从地里长出来。
      真是虎落平阳被鸟欺。
      直到某一日清晨,一声玉石相击般清脆的钟鸣声响起,仲孤一睁眼,便看着一阵风起,窗棂上数年来稳如泰山的黄符抖动了一下。
      仲孤心下一惊,雷鼓齐鸣,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穿过蜘蛛网戳了一下那黄符。
      十二年,终于过去了?
      鸟兽四散,风雨欲来,一声长啸宛如破土而出的铁枪,吓得破庙上空徘徊的秃鹫又秃了几分。
      ——“老子,终于自由了!”
      仲孤拿起枕边的菜刀,刃上的光很冰冷。
      报仇!
      虽然至今未遂,但他依然是专业的。
      摊开掌心,老茧还在,一握拳,疾风如利刃般穿堂而过,无数张黄符瞬间撕裂成漫天粉末。
      “咦?”身后传来一个嫩生生的童声:“你诈尸了?”
      仲孤头皮发麻。
      身后一个苍白瘦弱的小乞丐一手拎着一个大白萝卜,面无表情道:“也好,不用给你做棺材了。”
      仲孤绷着脸。
      一低头与那小乞丐四目相对:“你是谁?”
      小乞丐道:“我是乞丐,在这里种萝卜。”
      又瞥了一眼仲孤手里寒光阵阵的菜刀:“你在这躺了两年也没起来,我以为你死了,就卖了两年萝卜,正好给你攒了副棺材的钱,结果你却没死。”
      仲孤看着小乞丐,小乞丐叹了口气:“白卖萝卜了。”
      片刻,仲孤宛如当头棒喝:“你说什么?”
      小乞丐重复:“白卖萝卜了。”
      “……”仲孤:“不是这句。”
      仲孤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在这躺了两年?”
      小乞丐盯着他,点头。
      见他不再说话,小乞丐蹭蹭几下就跑回内院的菜地里去了,之前寸草不生的田地里,已经长满了萝卜。
      两年?
      不是两个时辰,也不是两天,竟然是两年?
      仲孤独自对着窗外自我怀疑了半柱香的时辰。
      当年封入庙时,白玉给他定了个期限,要他在这庙里静思己过,十二年后封印解除,他才能重获自由。
      虽然这些年他也没思出什么己过来,别人的过倒是思出了一大堆。
      但这被封的一纪春秋里,他出不了庙,也没人进得来。
      这小乞丐若是两年前便已经入庙种萝卜了,那岂不是意味着这符阵至少在两年前就破了,而他却昏昏沉沉,一觉不知睡了多少个春秋?
      什么天方夜谭!
      钟孤蓬头垢面地挪了步子,堵在后院门前看着那小乞丐道:“你说我都已经死了两年了?”
      小乞丐抬头,问道:“不吃不喝不动,不是死了,是神仙吗?”
      仲孤竟被问得愣了片刻。
      说来也奇怪,这小娃娃跟一个“死人”呆了两年且不说,现在“死人”活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惊讶的,还只顾着自己拔萝卜。
      钟孤往萝卜地里踢了颗石子,问道:“你不怕我?”
      小乞丐道:“我怕你做什么。”
      仲孤指着自己的鼻子:“诈尸唉,不可怕吗?”
      小乞丐似乎是翻了个白眼,道:“不怕,这几个月镇上诈尸的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八个了。”
      仲孤:“嗯?”
      黄泉路又不是什么跑马街,走的人向来是有去无回,死而复生这种事,除了江湖骗子的下三滥把戏,从来是闻所未闻。
      小乞丐停下来,补了一句:“不过他们都被神仙抓走了。”
      “神仙?”
      “县老爷请来的神仙。”小乞丐把萝卜一个个扔进筐里:“好多神仙。”
      钟孤道:“好多神仙?请来打麻将的吗?”
      小乞丐把一个萝卜砸进筐里,瞪他:“来抓大妖怪的。”
      “切。”
      仲孤置之一晒。
      神仙才不会管这些凡尘琐事,管闲事的,多半是些混吃混喝的修士。
      十余年前便是如此,哪个犄角旮旯里出了怪事,地方官就跑来请修士作法,贫苦百姓不通道法,看修士御剑施法,就以为是神仙下凡,甚至还有来求拜的。
      这世间从不缺求仙问道者,一个个修行时都争先恐后地要去济世,等到这其中真有一个半个得道飞升了,塑了金身供在神庙里,到那时就装聋作哑,只剩众生供奉香火来济他了。
      神仙?
      仲孤冷笑,抿了抿嘴,转身出了庙门。
      这庙原本是一尊不知名的小神庙,破落得厉害,草木凋零,当年世人说他恶贯满盈,要除之而后快,白玉便当机立断地站在世人那边,强行将他封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庙里。
      “操。”
      仲孤独自坐在破庙的门槛上,抬头看着门口那棵树干足够两人合抱的大树,差点认不出来。
      当年他入庙前最后一眼看它时,这树还羸弱得不过一人高,被那趁火打劫的秋风一扫,孤零零地倚着半面破墙。
      那时白玉那孙子就随手从这树上折了根树枝画了个阵,说起来,这树也算是他的仇家。
      “什么玩意儿长这快?拿凤凰尿浇大的么?”仲孤扭了扭脖子,就看到小乞丐背着比半个身子都大的包袱出去卖萝卜,吹了声口哨:“你去镇上?”
      小乞丐没理他,脚步迈得飞快。
      仲孤隔空一握拳,那小乞丐就跟被拉住了衣领一般迈不动步子,只能在原地蹬着小脚,结了层霜般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点慌张的神色。
      “你放开我!”小乞丐扯着小嗓子喊道:“你一会儿就要被神仙抓走了,快点放开我!你这个……大妖怪!”
      “大妖怪?”
      仲孤一听,笑得胸痛。
      片刻,仲孤发觉,他不是笑得胸痛,他是真的胸痛。
      低头一看,他的胸口正扎着一把细细弯弯的柳叶刀。
      见鬼。
      他这人行走江湖多年,行得不正坐得不端,走在路上被刀捅了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柳叶刀指节宽窄、刀口弯弯,刀柄上留了个穿线的小孔,分明是修士布阵时常用的辅器。
      道行浅的修士不能徒手驱动黄符,便把黄符穿了线挂到柳叶刀的柄上,掷到五行位上,然后才能布阵行符。
      虽然用处不大吧。
      却也不是用来扎人的。
      “啊呀!”
      细小的懊恼声传来,一位年轻的白袍修士从树后慌慌张张跑出来,没走几步就对上仲孤那凶神恶煞的眼神,又生生顿住。
      在那抓耳挠腮,进退两难。
      “不好意思啊,扔偏了。”那修士喃喃道:“咦?怪哉,我明明与师父教的分毫不差啊?”
      仲孤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面目狰狞,心想你师父他娘的从事盲人摸骨的吗?
      这柳叶刀扔得着实精妙绝伦,别人不过是打草惊蛇,他一刀扎蛇身上。
      修士又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掏出块泥印来,扎了个马步,“哼哈”一声,举起这泥印对准了仲孤。
      横眉紧皱,煞有其事。
      仲孤徒手把胸口的柳叶刀拔下,扔到一旁,竟血都没流一滴,抬头望了眼这空山新雨后的天气,咧嘴道:“你师父没教过你?这泥印沾了水就还不如块板砖。”
      这泥印也算是个宝物,一般的小鬼小怪无可遁形,就是毕竟是泥做的,再厉害一碰水也得化了,蜀地梅雨季又多潮湿,这泥印揣久了,早已化得没了形。
      举着它,除了比较搞笑之外,也没什么旁的作用了。
      虽然不知道这二百五为什么要拿柳叶刀扎他,但火气上了头,便要教他做人。
      扭了扭脖子,仲孤活络了一下筋骨,问道:“你师父还给你带了什么法宝?”
      “没……没了。”小修士退后了几步。
      仲孤又咄咄逼人地往前了几步。
      小修士弱弱地说了句:“我还把我师父带来了,算法宝吗?”
      ……
      仲孤问:“在哪?”
      小修士指了指西北角:“茅房。”
      早晨他跟师父说了豆浆酸了不要喝,师父偏要喝,俩人好不容易赶到了这座凶庙,结果师父到茅房一去就是一炷香,留他一人在这把局面搞得一团糟。
      小修士只能硬着头皮恐吓道:“我……我跟你说,我师父一会就来了,他老人家师从吴山无门,本事通天……”
      “吴山无门?”仲孤挑了挑眉。
      小修士紧张地抿着唇:“嗯!”
      仲孤转身:“告辞。”
      说罢在树影间一跃,便杳无踪迹。
      小修士:“嗯?”
      此时小乞丐身上的定身咒也解了,三两下蹿到了修士的身后,一大一小两人面面相觑。
      片刻,一中年修士扶着腰一瘸一拐地从茅厕那边走了过来。
      小修士道:“师父!那邪祟被您吓跑啦!”
      中年修士抱了个拳:“惭愧,惭愧,我不过上了个茅厕,竟把邪祟给吓跑了。”
      小修士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又道:“是……是被您的威名吓跑啦!”
      中年修士摸了摸小胡子:“我的威名啊……你师父我可是连口没馊的豆浆都快吃不起了。”
      眉目中透露出几分苦涩,中年修士摸了摸小修士的头:“所以威不威名的也不重要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再捉不到鬼怪咱们师徒俩就只能去百花楼卖身了。”
      被识破了。
      小修士脑袋垂得能缩进脖子里:“我错了师父。”
      但是我们去卖身的话百花楼肯定是不要的。
      中年修士看天叹了口气。
      当年在荒漠里见到这个男童,怕他一个人饿死就收了做徒弟,现在想想,当初若没救他,恐怕也就饿死他一个,如今救了他,现在连自己都快要饿死了。
      造孽。
      中年修士也没再刨根问底,只是叹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紫色葫芦,放在掌心,葫芦震动得厉害,嗡嗡的轰鸣声刺得人耳朵疼。
      中年修士的表情却凝重起来,问:“你确定那邪祟逃了?”
      小修士点头:“千真万确。”
      “怪哉怪哉。”中年修士死死盯着掌心里的葫芦,环视这破庙一圈:“那这死葫芦为何还鬼叫个不停?”
      葫芦哭,葫芦笑。
      妖魔鬼怪哪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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