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光》鹤璟

29、冰面初裂

　　羽小小选择了一个较为清净的时间，避开攒动的到人群，去水房打水，也是巧的很，尹怀柔同样选择了这个时间。

　　雨后，地面湿滑，沾着黑色泥土的脚印在雪白光滑的瓷砖上格外扎眼。羽小小本来正在埋头紧盯自己水壶内的水位，听得后面有脚步声，并未回头。

　　“噗通。”

　　“哗啦啦！”

　　听得动静不大对劲，羽小小回头，看见正摔在地上的尹怀柔，一时剧痛还未缓解，尹怀柔正坐在地上倒吸凉气，崭新雪白的校服裙角粘上了黑色的泥脚印。手边的暖壶摔了个粉碎，一地银闪闪的壶胆仿佛倒映的星河铺开，细细碎碎的碎片甚至扎进了尹怀柔的大腿，手掌，冒出星星点点的血花。

　　“这位同学，你还好吗？”

　　羽小小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关了自己这边的水龙头便向尹怀柔小步快跑了过去。

　　“谢谢，我没什么事。”

　　羽小小把尹怀柔拉起身来，细细查看伤势，不经意间触及伤口疼的尹怀柔直咧嘴。

　　羽小小柔声道：“你看，都疼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我带你去医务室。”

　　尹怀柔的目光躲闪，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真的不要紧，不用去医务室……”

　　尹怀柔的家庭状况及其堪忧，单身的伶仃母亲靠着缝缝补补以及接一些零散的手工活勉强拉扯大了尹怀柔和她哥哥，尹怀柔要上高中了，就算是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家里也决计供不起。后来她哥哥干脆就放弃学业，出去打工了。一家三口，母亲和哥哥为了尹怀柔的学业可谓是榨干了心血。尹怀柔平日里就算是感冒发烧的再厉害也是一声不吭的默默扛下来，绝对不会向捉襟见肘的家中多要一分钱，更何况是一点小伤动辄就去医务室。她尹怀柔，真的付不起。

　　从小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钱的羽小小自然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摔得一身血口子的女生会顾虑这种问题，善良直爽的羽小小只想赶快带这个女孩子去医务室，毕竟身体重要，就算是为这个刚刚相识不到十分钟的女孩子付了医药费也没关系。羽小小只想要个朋友，能陪她说说话。

　　尹怀柔拗不过羽小小，只能被扶着一瘸一拐的去了医务室。尹怀柔身上一个子都没有，还是羽小小给垫的医药费。十块钱，在羽小小眼里甚至丢在地上都不屑弯腰去捡，可偏偏，足够每天啃馒头咸菜的尹怀柔的好几天的伙食费了。

　　羽小小依旧沉浸在助人为乐的愉悦之中，尹怀柔却在心里默默地计算这十块钱得少吃几个馒头才能还回来了。

　　羽小小绽开笑颜，是三月初绽放的西府海棠，澄澈干净，心地纯良，嗓音清脆微甜：

　　“我叫羽小小，你叫什么名字啊？交个朋友好不好？”

　　尹怀柔的数馒头计划突然被打断，楞了一下，绞绞手指，羞涩胆怯，卑微自怜：

　　“高一一班，尹怀柔。”

　　羽小小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擦亮，迸出烟花，开心的不得了，感觉自己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好巧，我也是一班，以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一起做实验，一起在操场上并肩而行，我们还可以……”

　　好心情是有感染力的，看着羽小小喋喋不休，尹怀柔的心结似乎解开了一瞬，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梨涡浅闪，像是深海里照进了一束光，被困死在深海的鲸鱼看到了伸向她的援手：

　　“嗯，好，都好。”

　　裴邈站在羽小小的回忆中，心却是悬着的，看着二人紧紧贴在一起，说说笑笑，气氛甚是融洽，心里却在打鼓。究竟是为什么，毁了这两个人，彼此恨之入骨，恨不得能将对方生吞活剥，吃肉，饮血。

　　人心是会变的，裴邈不禁想到了张绥之，千年时光蚍蜉而过，他有没有变？心里小心翼翼捧着的那个人，换过吗？那个看过一眼，就一生忘不掉的人，还在吗？越想越怕，裴邈甩甩头，紧紧跟住羽小小，不肯放过一丝线索。

　　羽小小与尹怀柔二人在选对铺的时候选择了对铺，清清楚楚的都可以看到对方，看到自己的光，要相互扶持，以求不在这黑暗中踽踽独行。两个人的关系一直融洽，只是谈到自己家室是纷纷哑然，不愿多提。羽小小因无家人陪伴而内心酸楚，尹怀柔因家境贫寒而自卑不已。像是冰天雪地呼啸寒风中抱团取暖的小企鹅，苍凉无助，但却韧如苇草，亦刚亦柔，冰冻三尺也绝不低头。

　　童叔知道白鸟中学的饮食不会符合自家小姐的胃口，但凡抽出时间都会给羽小小送饭进去。即使尹怀柔什么也不说，羽小小从她的表现就将她的家境猜了个七七八八，竭力用不会伤及尹怀柔尊严的方式来接济她。尹怀柔自小吃馒头，有时还能吃到一些咸菜，实在是噎的难受了也会喝一些食堂免费提供的小米粥，一直瘦瘦小小。都十六岁了，依旧是一米四多一点的个子，从前母亲总是担心的厉害，但日渐增长的房租实在多不出余钱再供给吃穿了，尹怀柔懂事，只是笑笑。

　　“女孩子嘛，矮一些没关系的。”

　　鼻子抽了几下，尹怀柔倔强的转过身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绝对不会流眼泪。她清楚，流泪也没用。对着亲人朋友流泪，徒添凄凉，白白让自己在乎的人担忧，对着外人流，无非是为了博得怜悯与惋惜，最后还不是落得他人背后一两句茶余饭后的谈资，冷嘲热讽，戳穿脊梁。

　　隔了夜的馒头是干冷发黄的，硬硬冷冷的，一口狠狠咬下去才能蹦出几粒碎渣，半点也尝麦芽糖的丝丝甜意，老旧的蒸笼反上来的霉菌气息深深烙印在馒头里，怎么散不掉。咸菜似乎是为了图便宜买的去年的了，近乎干成树枝口感的芥菜丝，滋味除了咸，就只剩下了苦，一团女鬼乱头发一般躺在塑料袋里，黑漆漆的堆成一团。小米粥，不如叫小米泡水好了，满满一碗微微发黄的液体，冒着最后还似来自人间的氤氲水汽，只是，直到不知多少人用过多少次的老旧不锈钢碗底部，才依稀可见几颗数得过来的小米粒。

　　平常羽小小与尹怀柔二人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唯独到了吃饭的时间，尴尬异常，甚至不愿意坐到一起，遥遥隔着半个食堂。

　　一日。

　　午餐时分，羽小小走到尹怀柔座前，抱着童叔给自己送来的午餐，做到尹怀柔对面，嗓音温柔，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细心呵护：

　　“怀柔，我今天胃口不好，吃不下了，扔掉的话会很浪费，你帮我吃掉好不好？”

　　说不想吃是假的，尹怀柔内心是抗拒的，她不愿意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给予的好处，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总觉得这双手一旦打开接受别人的东西，就不会同于以往，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是刻进骨子里的卑微，永远也洗不掉。倘若说从前还是人穷志不穷，那么一旦接受，便是底气不再。

　　羽小小的声音近乎是恳求，不住的摇晃着尹怀柔的胳膊：

　　“就一点点，你就帮我吃一点点嘛……”

　　尹怀柔：“我不想……”

　　羽小小：“就这一次好不好？”

　　尹怀柔在动摇，心里一直绷着的某样东西微微开裂，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像是初开化的冰河，绷开细细小小的裂纹，仿佛下一刻洪水就要溃堤，一泻千里。

　　尹怀柔：“那？就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