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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四、因祸得福拜恩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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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畜,还不跪下!”聚义厅中,五师叔姚无嗔一声断喝,易修悯只觉平地一声炸雷,脑门嗡嗡作响,双腿便不自觉软下去了。
银虹帮的聚义厅中气氛凝重,大厅里除此二人之外,还有大师叔陈无痴、三师叔邵无贪、五师叔姚无嗔、苏含颦,外加英杰坛的大弟子祝修仁。祝修仁已被默认为帮主候选人,故此被特许可以旁听审问易修悯。
邵无贪最是性急,厉声问道:“你这些武功是谁教的?到底学了多少?快说!若不从实招来,有你苦头吃的!”易修悯紧闭双唇,只是垂下头一言不发,早在他跟青楼散客交手的那一刻,他便下定决心:即便被帮规处以极刑,也决不出卖陆师兄半个字!
邵无贪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站起身来,就要出手教训,却被苏无慢拦住:“三师兄不要性急,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且容小弟细细审问,小弟决不会偏袒于他。”邵无贪只得将宽大的衣袖一拂,闷闷地坐回原位。
苏无慢和颜悦色地问道:“易修悯,你到银虹帮已近十年,凭心而论,你认为本帮对你如何,可有委屈之处?”
易修悯答道:“易修悯本是一介孤儿,当初是苏帮主雪中送炭,救了属下一条贱命,属下只有感激的份儿。”
苏无慢正色道:“那你这一身武艺是从何处而来?偷学本帮武艺或妄拜别的帮派为师,都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你可知罪?”
汗珠随着脑门一滴滴淌下,突然之间,眼泪夺眶而出,易修悯泣道:“帮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作亲爹一样看待,我做梦都想着有一身不凡的武艺,能够跟你一样济困扶危,让天下的孩子都不再饿死、冻死、病死。可是我没有想到被分到济恩坛,在那里,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整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挑水担粪,生命没有一点意义。我不想就这么混一辈子,恰巧有天夜里拉肚子,我听到你在竹林里教英杰坛的弟子,从那以后……”易修悯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真诚地望着苏无慢,“帮主,收下弟子为徒吧!弟子除了想学武艺之外,没有任何别的野心!帮主,求你收下弟子……”
苏无慢未曾想到易修悯竟存了这样一番心思,一时怔住了。只姚无嗔冷冷地吼道:“易修悯,你胆子倒不小!人分三六九等,当初你既已拾得一条命,就当安分守己,好生照料你的菜园。如今不仅偷学了我银虹帮近十年的武功,还想反过来求师父收你为徒,别痴心妄想了!来呀,照老规矩,先给他吃一顿荆条鞭,再作道理!”
那荆条鞭遍身长满绣花针般大小的刺,一顿鞭子下来,不仅打得人鲜血淋漓,而且会使内力大受损伤。苏含颦瘦小的身躯拦在易修悯的前面,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想保护他人,令人感觉又可笑又可怜,只祝修仁的眼皮不经意地跳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苏含颦对周围人哭道:“不要打他,女儿今日若不是被他所救,早就被那贼子劫走了!”她又转身对苏无慢道,“爹,求求你,不要打他,他是无辜的……”
“啪!”苏含颦的粉面上已钤上了一道五指印,她震惊地望着苏无慢,仿佛不相信是他打的,苏无慢沉声喝道:“颦儿,你少多嘴,这里没你的事,还不快出去!今儿若不是你出去玩,还不会惹出这一番事来呢!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到处乱跑,简直不成体统!”祝修仁忙走上前,低声劝道:“师妹,要不你先出去吧!师父正在气头上,等过会儿他老人家消了气,我再帮你去说几句好话。”
“呜呜呜……你们都不是好人……”苏含颦又羞又气,满面通红,捂着脸跑出去了。苏无慢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满是怜惜和歉意,只是碍于地位和身份,不能多说罢了。
“易师弟,得罪了,愚兄也是出于无奈。”祝修仁奉师父的严命对易修悯执行鞭刑五十,手下便不留什么情面。他灌注内力,每一鞭子都扯起一条皮肤,痛得易修悯杀猪般的尖叫一声、猛地抽搐一次;仅仅数鞭,易修悯周身便体无完肤。才二十多鞭,易修悯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师父、各位师叔,易师弟好像快不行了,求求你们放了他吧。”祝修仁放下鞭子,跪求道。“接……接着打……我还熬……熬得过……”易修悯说完这句话就昏倒过去了。
苏无慢与几位师兄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方威严地咳嗽一声,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待他醒来再作区处;先把他押往云台洞。”
易修悯醒来,发觉自己被扔在一个又黑又冷的山洞里,手脚被绑得像粽子一样,浑身像千万只尖刀同时挑着皮肉,火辣辣的疼。他就这样傻呆呆地躺在地上,不知师父和三个师叔该怎么打发他,更不知以后该何去何从。
只听“吱呀”的沉闷响声,石门开启了一道亮光,易修悯才发觉此刻是白日。从缝中挤进一个窈窕的身影,便听苏含颦说道:“易师兄,你一定饿了,快吃点东西吧。”她将食盒解开放下,“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吵着去采菊花编成花环,就不会碰到青楼散客,你也就不会露出武功了。”她说着端起一罐汤,用汤钥一口口地喂到易修悯的嘴里。
那汤是以野山菌混着鹿肉炖成的,味极鲜美,易修悯略吃了几口,便轻轻摆摆头。尽管已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似乎依然毫无饥饿之感,只是叹了口气,惨笑道:“哪能怪你呢,这都怪我自己命不好,谁叫我生来就是受人接济的,才会被分到低等的济恩坛呢!还是陆师兄说得对,我总是走不出那个泥沼。难道就因为一次救命之恩,便似乎要穷尽我一生之力来报答,否则便是忘恩负义?那么我究竟是他的帮佣还是我自己?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他给我的一日三顿饭?”
易修悯半是对答,半是自语,倒让苏含颦听得云里雾里,她用手试着摸一下易修悯的脑袋,忧虑地说:“看你胡言乱语,该不是生病了吧?”易修悯摇摇头,顽固地说:“我没有病,是你们病了。”
苏含颦劝道:“易师兄,你太多心了,我从来不觉得你低人一等。就算以前你不会武功,我们还不是照样出去耍吗?其他人要怎么想,管那么多干嘛!我有自己的想法,是不会跟那些人一般见识的。”
易修悯这次并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仿佛这个小姑娘天真得可以,无论什么样的反驳理由都无法说服她。
“你不相信我?那就走着瞧好啦!反正,我决定了的事,连我爹都休想管得了!”她俯下身,仔细地理一理易修悯的鬓发,“你就安心在这里歇着,三师叔最疼我了,我会悄悄求他从轻处罚的。”她不由冲易修悯展颜一笑,随后像黄莺一样欢快地跳走了。那笑容在这光线不足的洞中显得如此清朗明艳,以致于在易修悯的脑海中印下了好久好久……
迷迷糊糊中,易修悯又听到一阵轻微却又忽促的脚步声,苏含颦连走带跑地过来了,将他身上的绳索三下两下割断。易修悯错愕不已:“你这是干什么?私自放走我,帮主会怪罪你的。”
“我爹开恩了,不过他说要你到他书房里去一趟,还有些话要问你!”苏含颦拉起易修悯,忽又顿了一下,“对了,你关在这儿的三天里,你那陆师兄却神秘失踪了。他们提起过你师兄陆修德,好像查出什么来了,说是他唆使你学坏的。——你倒不如全推干净,反正他又不在这里,没有对证。”
易修悯正色道:“是我自己做的,怎么能赖在别人身上呢?”苏含颦被斥得面色一红,她甩下易修悯的手,寒声说道:“人家还不是为你着想,好心当驴肝肺!既然你的骨头这么硬,干脆你自己去聚义厅好了,本姑娘恕不奉陪!”说罢转就往洞外跑。
“喂,你到哪儿去?还嫌前几天闯的祸不够大!又到处跑,还不知又要惹出什么麻烦来呢!”易修悯在后面追着。“你是我什么人?不用你管!”苏含颦小性儿上来了,充耳不闻。
“哎哟……”易修悯因遍体鳞伤,身子虚弱,跑出没多远便被一块石头给绊倒了,胳膊肘正磕在石头上,痛得他浑身直冒冷气。苏含颦忙回转身来扶起他,口里却说:“你呀——真是的,这么不小心,摔死活该!”
易修悯又被她骂得又好气又好笑,半是赔礼半是解释:“好啦!我知道你一向为我着想,只是我的脾气本来如此,不习惯把事情推到别人头上。我听你的,到时见机行事,行了吧?”苏含颦这才转怒为喜:“早说这一句中听的,就不会惹人家生气了。”
易修悯随苏含颦来到书房,却见苏无慢饱蘸墨汁,在纸上笔走龙蛇。易修悯正犹豫着是否要进来,苏无慢最后一字恰好干净利落地收了尾,将笔交给书僮。苏、易二人凑近一看,却是一首高启的《岳王墓》:
大树无枝向北风,十年遗恨泣英雄。
班师诏已来三殿,射虏书犹说两宫。
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
栖霞岭上今回首,不见诸陵白露中。
苏含颦赞道:“爹,你已练了近二十年的狂草,近来大有感触,书法跟以前都稍稍不一样了呢!”苏无慢笑道:“你倒说说,我哪些跟先前的不一样?”
“爹又来考我了,孩儿便斗胆妄评几句。”苏含颦细细察看那幅字条,若有所思地说道,“爹往昔虽练的是狂草,却不够狂、不够草,笔势流转之间稍嫌滞涩,没有一股一气呵成、浑然一体之势。而这幅字却宛如行云流水,却又不拘一格,肥瘦得宜,古人所谓‘奔蛇走虺势八座’、‘寒猿饮水撼枯藤’,便是指此吧!”
苏无慢微闭双目,捋须不语,深有“知父莫若女”之感慨。当年高启之子高寒创立银虹派后,集数十年之功力,终于将银虹剑法毕生精华全熔铸在一首七律的狂草中,以寄托对乃父雄才未展便遭遇大难的哀思。只可惜后来的几位帮主并未领会其中真谛,只学到其击技末流,是以在江湖中始终不能达臻一流。
“只不过……”苏含颦欲言又止,“你有何话但讲无妨。”苏无慢若不经意地催道。得此鼓励,苏含颦方接着道:“高启之诗原意愤激悲苦,而爹的书法却颇有几分意气风发,与诗意相距甚远。”
“你这小鬼头,什么时候竟猜得爹的心思了。先出去一会儿,爹要跟你易师兄谈几句。”苏无慢的神情渐渐地变得严肃。苏含颦调皮地做个鬼脸,出去将门轻轻掩上了。
苏无慢仔细打量着易修悯,眼前这个小子虽不十分威武,但眉目还算清朗;肩膀宽阔厚实,不复当年瘦成一张皮,活像个痨病鬼。只是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自甘卑贱的猥琐,却又隐然流露出几分傲然不屈的落魄。这两者混杂在一起是多么奇特啊!或许当初把他分进济恩坛的确是一个错误,但帮规如此,他也徒唤奈何;况且,银虹帮若想在江湖中迅速壮大,不得不牺牲掉大量的垫脚石,谁又管得了他们是天才还是庸才!苏无慢心中一叹。
易修悯正忐忑不安地等着苏无慢的盘问,忽见苏无慢出手如电,二指倏地戳向自己的双目,不禁大骇,忙本能地将身一矮,双掌一推,层层气浪将双方衣袍激荡起老高。二人对接一掌,苏无慢只晃了两晃,而易修悯却被震得气血翻滚,连退五步,一跤跌倒在地,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苏无慢仅凭一招半式便试探出易修悯的深浅来了,他目中露出几分失落,几分赏识,这十几年来,他对那五个弟子言传身教,到头来竟不如一个浇菜的!他双目一寒,“你看这是什么?”他从袖中抖出一张字条,扔向易修礼,“我本可以废除你的武功,然后将你赶下山去……”
易修悯展开一看,却是师兄陆修德留下的一张字条,从那笔迹之潦草,料知其人书写时必然十分仓促:“本拟待武功大成之后与贤弟共闯江湖,惜乎贤弟已不慎被人查觉,为兄只好先行一步了。他日有缘再会!兄德。”
“这……”易修悯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苏无慢目无表情:“你走后的第二天,陆修德便逃下山去了,这是风云坛弟子纪修纲无意中从你的草履中搜到的。你还有何话说?”
易修悯想到苏含颦的话,武功被废的巨大恐惧促使他扑地跪下:“弟子知罪,这都是陆修德唆使的,求帮主法外开恩!”
苏无慢一只手掌就放在易修悯的脑袋上方,却举棋不定,迟迟未拍下。良久,终于收起手掌,“你的确是一个武学天才,废了你可惜了!不过,由于你从未经名师指点,虽然武功路数较为清晰,却不得其要领。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武学宗师——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易修悯大喜过望,如闻梵音:“求帮主收下弟子为徒!帮主就是弟子的再生爹娘,这么多年来,弟子从不敢忘帮主的再造之恩,弟子一言一行都是以帮主为楷模!”说到动情之处,又勾起了他最初从死人堆里爬进来的那一幕,不觉热泪盈眶。
“难为你还记得当初的话,只怕等你武功超过师父之后,就把师父忘到脑后了。”苏无慢不动声色地道。
“弟子不敢!”易修悯深深地叩下头去,行了拜师之礼。
“起来吧。你三个师叔那儿,我自会去说的。”苏无慢自有他的考虑,他虽身为一帮之主,却是这几个师兄弟中年纪最轻的。二十多年前的银虹帮内部的比武大会上,他侥幸夺魁,师父才将帮主之位传给他。这么多年来,他知道其他几位师兄弟颇有怨言,都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将坛下的弟子牢牢控制住,已经快把自己这个帮主架空了。如今碰到这么个武学天才,况且颦儿似也对他很中意,何不收为己有呢?再说了,颦儿岂能嫁给一个不是帮主的平庸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