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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五十五、上元月不圆(下) ...

  •   星寰回房休息之后,我仍然精神不错,毫无睡意,便闲庭信步似地到处溜达。夜已深,受邀前来赴宴的人都各自回家,仆人们仍在紧张地收拾残羹剩饭,打扫宴会场地,收拾了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一路走来,他们都暂时停下手上的活计向我打招呼。我对待仆人、亲兵一向出手大方,也不像别人家那样动不动实施体罚,因而人缘一直不错。

      来这里第十年了,不知不觉间我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骨子里人人平等的价值观还在,我没法不把这些为我工作的人们当做跟我一样的“人”来看待。甚至,在内心深处我是很感谢他们的,帮我做家务、处理日常琐事,让我的日常生活井井有条而体面舒适。

      有人帮忙做家务的轻松感,偶尔也会让我想起以前在二十一世纪,每到长假在家就会被妈妈责骂不做家务、早上不起床晚上不睡觉、宅在家里不出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老妈骂完了我通常会顺便连老爸一起骂,老爸每次无故躺枪都会满脸无奈地默不吭声,美其名曰夫妻的相处之道……

      这种回想通常以暗爽在心开头,起初偷笑不已,到最后却总是以心酸流泪结束。尤其是看到天上那么明亮的月亮,淡淡的光芒莹润温暖,心里更是难受。都说千里共婵娟,同一个地球同一个月亮,但我现在看到的月亮,和一千八百年后的父母看到的,还是同一个吗?

      今天是正月十五啊,他们在家里吃汤圆、吃饺子,跟那个装载着夏侯称灵魂的我的身体,能够和睦相处吗?他们有没有发现那具身体已经不是我、里面已经换了一个人,正如夏侯称的亲生母亲李夫人那样?我真希望他们没发现,可又觉得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也许他们只不过是想要求一个安慰,只要我还活着就好,性情大变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想到这些,眼泪又忍不住要流出来,我赶紧抬起头仰望天空,避免泪水流出眼眶被人看到。夜深风寒,月光如银。我踏着遍地银霜,想着差不多该回去睡了,不想却在角落里遇到了夏侯和。

      来到江陵之后,我便将夏侯和跟司马昭一起安排在城内一处征收来的民宅,和几个同样从京城跟来的武官合住。司马昭调走之后,这个安排也没变。我有意不想让弟弟跟我住在一起,希望给他多一些锻炼的机会,拓展自己的交际面。因而宴会结束后夏侯和没走,颇有点让我出乎意料。

      “义权。”

      我唤了他一声,见他迅速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身来。我假装没看见他脸上没抹干的泪痕,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肩。

      “怎么还在这里呢?我以为你跟他们一块回去了。”

      “三哥……”他笑得有点勉强地看着我,“我……有话想跟三哥说。”

      “今天?这时候?”我有点疑惑,“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当然也不是那么着急……”他有点迟疑。

      “没事,既然这样,你今晚干脆也不要回去了,就住在我房里。我叫人准备一下,难得兄弟二人有独处的机会。如何?”

      他立刻露出笑容:“好!”

      我愉快地伸出手,他像小时候一样握住了我的手。

      仔细想想,我“认识”这个弟弟,也有十年了。十年前我刚穿越重生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生得虎头虎脑,胆大活泼。和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夏侯惠相比,他更加亲近我,对我的崇拜心理也更强,尤其是我在军中崭露头角之后。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弟弟,却因为被我不小心失手误伤,在额头上留下了伤痕。我对他是愧疚的,却也因此造成了这几年的小心翼翼,生怕在实战中让他受到更大的伤害。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并不想要我这样小心的呵护。

      趁着洗漱的功夫,我让亲兵们在卧室里安排了简易床榻,又让厨房准备醒酒暖胃的汤水。等我们回到房间,热腾腾的醒酒汤刚好送上来,已经提前生火取暖的房间也充满了暖风熏香,以便放松神经准备就寝。

      “先喝了醒酒汤暖暖胃吧。”我拉着他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刚才宴会上太闹腾,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他嗯了一声,打量四壁,笑道:“三哥的卧房仍是这般简朴。要不是这熏香品位独特,简直不像是四品南中郎将的住所呢。”

      我笑了笑:“驻守边地,又不是久居在此,我也没什么心思装点。再说,功业未成便耽于享乐,恐怕消磨了意志,我有意将居所弄得简单些。”

      “不愧是三哥!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我笑着催促他:“快些喝了吧,醒酒汤凉了不好喝。”

      暖汤下肚,毛孔打开,浑身舒畅。我叫人来收了碗,问夏侯和:“今晚的宴会上,我看你喝酒不少,没有醉吧?”

      “怎么会醉?三哥太小看我的酒量了!”

      “那就好。自己有多少量,自己悠着点。军中平日不宜饮酒,还是要严格遵守。你是我亲弟弟,更应做出表率,严以律己。”

      他笑得有些落寞:“是啊,我也因为自诩为三哥的亲兄弟,自觉应该身先士卒,在其他人面前做出表率。可是三哥,你平常有事,什么时候又想起过我?”

      我怔愣住了,盯着他额头上的疤痕,一时难以回答。几年前的伤口了,却因为伤口深,这时代又没有针对疤痕修复的治疗方法,这道伤疤大概率是要伴随他一生的。却也像是在我心上下了一道封印,不知不觉便影响了我做出一些决定。

      夏侯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果然还是因为这个伤吧?三哥到现在仍然觉得这道伤疤是你害的,其实我真的不在意啊!!沙场男儿,哪有毫发无伤、不留疤痕的?”

      我暗中握紧了拳,低声说:“可是你这道伤口,却不是征战沙场留下的,而是我……是我的意气用事,是我的不负责任……”

      这道伤疤的起因是我与曹真之子曹爽的意气之争,我一怒之下拔剑和曹爽械斗,夏侯和在拉架的时候被我不慎误伤。伤口在前额和眼眶的位置,只差稍许便会造成单眼失明的严重后果,足以令人后怕不已。事后唯一觉得不当回事的是夏侯和本人,他的亲生母亲曹夫人和同母胞兄夏侯惠,始终因此对我抱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隔阂。当然,这件事责任完全在我,我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很多时候我真觉得,三哥对我这个亲兄弟,还没有对陈司马、筚帅他们来得亲近信任!你从不会将重要的任务委派给我,遇事也从不与我商议。我与其他人一样,总是在事后才被告知。三哥是觉得我年纪太小,尚不足以委托重任吗?恐怕不全是这原因吧……”

      夏侯和垂下了头,语气中有埋怨也有沮丧。我心里五味杂陈。其实他说的没错,不全是因为他年纪小的原因,也不全是因为他之前总是跟司马昭腻在一起的缘故。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打从内心深处,没办法将他当做自己的弟弟啊!

      我老早就注意到了,我对夏侯家的人,本能地有一种愧疚感。好像我占据了他们兄弟、亲人的身体,窃取了夏侯称这个身份这件事本身,对他们是一种欺骗和辜负。我不知道他们之前对夏侯称有什么样的情感和期待,我总觉得我做不到原来那个夏侯称应该给与他们的亲情。没错,这种感觉大约是因为李夫人的死而变得更加强烈。夏侯称的亲生母亲李夫人,在去世之前曾经告诉我,她知道我已经变了一个人、不是她真正的儿子了。那时我就在想,倘若我是真正的夏侯称,她或许不会这么快便病重不治。

      因为有这份深埋心底的愧疚,我总是与夏侯家的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过于亲密的接触反而会让我退缩。而且夏侯和是家里最小的弟弟,我心里不由自主地也总是把他当成孩子来看待。

      “……抱歉,义权。我……”

      “我并不是要三哥道歉。”他打断了我的话,“三哥先前不是问我,为何留在府中没有离去吗?其实我本来没打算今晚对你说这些。我只是……想起了阿昭,不知他在宛城,今夜是否也能看到同样的月圆……”

      我有一瞬间想到了曹叡。我也很想知道洛阳今夜是否晴朗,曹叡能否在嘉福殿看到同样一轮高悬夜空的清朗明月。思绪只是稍微偏移,我很快拉了回来,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弟弟身上。再不好好解决一下,刘权那时的沟通悲剧怕是要在我们亲兄弟之间上演了。

      “其实你没发现么,义权?阿昭离开江陵之后,你自己也变了许多。”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切入话题,看向我的目光中带了点疑惑。我笑了笑。

      “我知道你和阿昭感情很好、很合得来,我也……很喜欢阿昭那孩子,但不得不说,你俩一直在一起,对你们彼此其实并没有好处。你和阿昭过于亲密,别的人就无法融入你们,难免感觉受到冷落,久而久之便不会想要再尝试与你们接触。日子长了,你们有一天会发现,除了彼此,你们和其他人都显得格格不入。你觉得这样好吗?”

      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开始认真思考起来。我斟酌了一下词句,继续说道。

      “还好这一次,司马将军接任荆州军职,必须带走阿昭。若他继续留在这,只怕你们两个都要废了。”

      “不至于吧?我跟阿昭都知道,我们不是来玩的……”夏侯和颇为不好意思地抓了扎头发,问我:“既然这样,三哥怎么不早说?”

      “我要说,也得要你们听得进去啊。再说你跟阿昭感情那么好,他走之后你不是还生我的气,躲了我好一阵吗?”

      他愈发惭愧起来,尴尬地笑着不说话。我点到即止,转移了话题的焦点。

      “再说,我现在不是正在把一些重要的工作逐渐交给你么?定期让你往返夷道城,就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你该不会以为这就是个简单的跑腿吧?”

      他没回答,但表情让我知道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笑了笑。

      “夷道城的定期联络,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光是要跑腿,同时还要留意你每次往返的途中,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和张灿的对接也是,不仅要交接物资,更重要的是交换情报,有时可能张灿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不经意间向你提及,你有可能帮他找出不寻常之处呢?夷道是个小城,但身为守将,该承担的责任一点都不会少。张灿和我,同为守将,在具体的行事上肯定也是不一样的,都有各自的风格。将来有一天,你可能也会承担这样的责任,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留心观察?我相信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的!”

      “原来如此!所以三哥才把往返夷道定期联络的工作交给我吗?”

      我用力拍拍他的肩:“我当然也希望自家兄弟能早日成为左臂右膀啊!”

      “三哥放心!义权一定不负三哥期望!”

      看到弟弟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我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即便我不是他真正的兄长,十年相处,勉强也能算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吧?

      同样,常住洛阳的夏侯霸和夏侯惠、身居江夏的夏侯威,下次见面的时候,但愿我能比今天更多一份自信,理直气壮地以兄弟身份和他们把酒言欢,对月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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