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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二、先帝之名 ...

  •   乐坊楼上最豪华的单间里,我坐在主位,司马懿坐在客位,夏侯和跟司马昭两边作陪,在歌伎乐工舒缓的弹奏歌唱声中,我对着司马懿满面堆笑举起酒杯。

      “司马将军一路辛苦,末将敬将军一杯!”

      司马懿面容淡然,喝下我敬他的酒,接着又倒了一杯,回敬我道:“夏侯将军客气了。该是司马懿敬这第一杯酒才对。犬子跟随在将军麾下,承蒙照顾。犬子又生性顽劣,想必给将军添了不少麻烦。”

      “是司马将军看得起,才将二公子放在我帐前。夏侯称时常惶恐,恐怕自己难当重任。子上在将军面前不要告我的状,夏侯称便谢天谢地了。”

      四个人都笑起来,司马昭笑得最为开心,大声道:“我才不是那种告状之人!这两年我跟在夏侯将军麾下,可是长进了不少呢!父亲不也夸奖我沉稳了许多?”

      司马懿瞥了儿子一眼:“为父对你说些场面话,你也当真?”

      “父亲!”

      我难得看到司马懿肯流露出真性情的一面,内心不由地也柔软下来。嘴上虽然这么说,他的眼神和神情其实很温柔,跟平常的他完全不一样。我不禁感叹再怎么严厉可怕、城府高深的人,内心仍有对自己儿子的怜爱天性,更何况是如此出色、对其寄予厚望的儿子。他平常表露出来的严苛和淡漠,才是给别人看的假面具呢。

      司马懿转向我:“子上这两年的确给叔权添了麻烦。跟随至今,没有什么不服从管教的地方吧?”

      我赶紧摇头:“子上和义权年纪虽轻,作战却非常英勇,向来是冲在前面的,从无退缩。更为难得的是,以他二人的年龄和出身,竟能做到自我约束、不贪图享乐,极为自律,这是我身为兄长最为欣慰的。”

      我的一番夸奖让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面对面坐着嘿嘿地笑。司马懿看了看他们,嘴唇上扬,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能得到修身自律、学识渊博、文武全才的夏侯叔权如此评价,看来这两个年轻人未来可期。如此,我也就放心多了。”

      “司马将军这句话,把我也一并夸进去了。”我笑着看司马懿,“若论学识渊博、文武全才,夏侯称怎能与司马将军相提并论。”

      “呵,事实如此,叔权不必自谦。叔权虽然离开京都已近两年,你那别具一格的书画风格仍被人津津乐道。我倒也想让子上跟你学学书画,可惜看来他并无那种资质。”

      我哈哈干笑两声。司马昭的书画的确不怎么样,在人才辈出的京城世家子弟中只能算是普通水平。夏侯和比他还要没天分。两人也有自知之明,并不想在书画上取得什么成就,只是对习武操练、排兵布阵感兴趣。

      “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带子上前往上庸追查西蜀间谍那时,真多亏了子上英勇过人,才把那个张昀平安带了回来。张昀托我请司马将军父子务必赏光去他府上,他会准备丰厚的晚宴来答谢救命之恩。司马将军意下如何?”我道。

      司马懿眼皮都没眨,平淡地说:“心意我领了,赴宴就不必了。我是朝官,不便私下结交地方名士。何况陛下身边事务繁忙,我要时时等候陛下差遣,不便离开。至于子上救他一命这件事,本就是子上听从夏侯将军的命令履行职责,要答谢也该是答谢夏侯将军,司马懿不便领受。——就请叔权如此回复吧。”

      我点头:“既然司马将军是这个意思,末将定会如实转达。”

      司马懿的回应是我意料之中的。张昀说到底也是想趁这个机会巴结一下他这个朝廷重臣,难得能有这样一个由头。可惜正因为司马懿身为朝廷重臣,他根本不会把一个边境地区的商人放在眼里。我一早便猜到他不会搭理张昀,只是尽到传达的责任罢了。

      “听说上庸之行,叔权和子上都受了伤?”司马懿不轻不重地问道。

      “我的伤不碍事,子上的腿……”

      司马昭苦笑:“尚未完全恢复。这条腿如今还不大使得出力气……”

      “伤筋动骨的伤,总需要些时日调养,不必着急。”

      司马懿平静的语气却让我心里很不平静。他既然问到了就不是单纯问问而已。对于我极力主张的上庸之行害他儿子受了重伤这件事,他内心是感到不满的,但也不方便公然说什么。毕竟连曹叡听完之后都只随意地说了句“下次再有这种事运气可不见得能这么好”,连象征性的处罚都没有。他现在故意提起司马昭的伤,摆明了是想找机会说我几句。

      实话实说,这事的确是我理亏。我郑重其事地起身向他敬酒请罪。放下杯盏,我又说道:“上庸之事,是我莽撞了,令子上受伤,一直心存愧疚。虽说伤处无大碍,毕竟江陵城小地偏,难觅名医。我也想着,趁这次皇上御驾巡幸的机会,不如将子上带回洛阳,好生调养,司马将军意下如何?”

      席间三人不同程度地吃惊,都没想到我会直接这样说。司马昭立刻表态:“我不回去!父亲,我的伤已经好了,能跑能跳,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说着抬手去拍自己受伤的左腿,被他父亲一把摁住,沉声道:“为父知道,你安分些。为父也没说要带你回洛阳。”

      夏侯和插不进话,看看司马昭,又眼巴巴地看着我,摆明了既担心他的伤,又不想让他走。我暂且不理会弟弟,对司马懿道:“陛下随行的御医虽然为子上验看过,确实没有大碍,但江陵终究是前线之地,物资匮乏,事务繁忙,不宜静心修养。”

      司马懿看了我一眼,沉默片刻,道:“子上留在军中,会给叔权带来不便么?”

      “当然不会。”

      “既然如此,便暂时留下好了。这几日我看他的腿,确实恢复不错,应该不需要专门回洛阳休养。”

      司马懿的话顿时让两个大孩子如释重负,司马昭喜上眉梢,连声向自己父亲道谢。夏侯和也满面喜色。我有点心情复杂。提出这个建议,一来是想把司马昭调离身边,减轻一下自己的心理压力,另外也是想把他跟夏侯和分开。司马懿让他留下,不知是真想锻炼儿子,还是想在我身边安插一个可靠的眼线。

      经过这番小插曲,原先有些紧张的气氛重新归于缓和,四个人再度闲聊起来。司马懿这个人本身话不多,也不是喜欢聊天的人,加上他是司马昭的父亲,对我和夏侯和来说也算是长辈,场面其实一直很拘谨。他大概也看出了两个大孩子的不自在,见饭吃的差不多,便让他们先回去。但他却没有散席的意思,显然是还想跟我继续说点什么。我便让乐坊把桌子收拾了,歌伎乐工都撤下,换上两壶香茗,依旧跟司马懿凭栏而坐。

      眼见夏侯和和司马昭并肩谈笑的身影沿着街道远去,司马懿问我:“方才你突然提出要子上跟我回京,是临时想到的吧?他们二人事先完全不知。”

      我苦笑:“确实不曾与他二人商议。但司马将军也看到了,若我事先询问意见,他们定然会激烈反对。当初说要跟着我来江陵时,我也是不同意的。”

      “这么说来,却是我帮了他们一把,硬把他们二人塞给了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轻叹一声,“实话实说,司马将军,无论子上还是义权,哪一个出点事、受点伤,我都没法对洛阳交代啊!”

      “呵,这倒是你多虑了。从军出征,哪里有不受伤的道理?大魏的天下怎么来的,不也是无数将士的血泪尸骨换来的么?”

      “话虽如此……”

      “说来,令尊愍侯大人,就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莫非你是担心……”

      我肃然道:“先父与亡弟的遗体运回邺城的那一天,即便当时夏侯称仍在病中,对父母兄弟之事记忆不清,仍对那一幕难以忘怀。有生之年,不想再见,亦不想令家人再度体会丧亲之痛。”

      司马懿沉默许久,才道:“原来如此,我稍许可以明白你的心情。若你实在觉得不妥,为何不上奏朝廷,请陛下将他二人调至别处?对你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我再度苦笑:“调至别处,一样要面对战事。以他们二人的性情能力,还不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还不如在我身边,我能照应着,也能教他们一些东西。”

      缓了一口气,我又道:“不过这次上庸的事,确实是我轻敌大意。之所以带子上去,也是想给他立功的机会。跟我来到江陵之后,这两人便未曾遇上大战,早有不满。”

      他微微一笑:“是么,不难想象。他们执意要跟随你,本就是出于对你的崇敬。无奈这两年的首要任务并非拓展疆土,而是稳固江陵,将这枚楔子牢牢地钉在荆州。江陵守将的任务以巩固防线为主,自然难遇大战。”

      我内心颇为欣慰,很有几分知音之感:“大战虽然没有,零星交战仍旧在所难免。每日还要两次出城巡视,一刻都不能放松。这两个孩子大概是觉得只有两军对垒、奋勇杀敌才算是建功立业吧。”

      “防患于未然,这似乎是你的风格。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难得你年纪轻轻能有如此素质。”他夸了我一通之后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随口说了句:“先帝不曾看错呵……”

      “先帝”两个字让我的脑子骤然紧绷,想起了那夜曹叡对我说,皇宫之中还有一个先帝和当今太后留下的幼子。再想想曹叡说想要司马懿接替夏侯尚驻扎宛城,他应该还没对司马懿提过这个想法吧?曹叡为什么会如此考虑呢?难道司马懿和郭太后以及曹叡的幼弟曹晟,隔着朝堂与后宫,会有什么牵连不成?

      我小心地选择切入点:“自从先帝驾崩,不知不觉,也两年多了。从那以后,还是头一次和司马将军单独相见。”

      司马懿微微有一丝意外,凤眼一抬:“这样说来,果真是如此。即便你还在洛阳之时,每次相见也都有许多人在,并未有单独交谈的时候。”

      “是啊,陛下登基不久我便出镇江陵,离开洛阳也有一年多了。”我感叹。

      司马懿沉默一阵,忽然冒出来一句:“叔权也该成婚了。”

      我差点没呛死。这都哪儿跟哪儿?他这什么脑回路啊!怎么就能想到这件事上去呢?

      “这个嘛……大业未竟,无心成家。”

      “男子汉大丈夫,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是理所当然之事。早年你与忠侯之女的婚约,听说是因为生病一事作废,无可奈何。先帝在世之时,曾有意将金乡公主许配给你,你却执意不肯,为此还闹了一场。若说因为此事导致无人敢冒触怒先帝的风险与你结亲,还说得过去。如今先帝驾崩已有两年,以你今时今日的名声,只要有意,夏侯府的大门拍是要被说亲的人挤破。你年纪不小,是该好好考虑一下。”

      “此事我早已考虑过了。”我淡淡地说,“先帝弥留之际,我曾对先帝开诚布公表露心迹。先帝既然默许,司马将军就不必为我担心了。”

      司马懿那双鹰一样的目光骤然凝聚在我身上,转眼便撤掉了威压,恢复成与平时一样的淡漠疏离。我想起曹丕病重弥留之际,在皇宫角落中孤独守候的那个高大身影。想起灵柩出洛阳城时,重孝在身形容枯槁的那张面容。曹丕死了已经两年了,司马懿应该是早已走出了伤痛。在他内心深处,还残留着多少对曹丕的思念、对他们两人青葱岁月的怀念呢?

      “何必如此辛苦。”他叹息似地说了一句。

      “夏侯称是死板不知变通的人,认准了的,便认了死理。”我轻声回答。

      他的声音更轻了,恍如预言:“你终有一日会明白,帝王心,海底针。你抓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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