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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江畔烟火对月圆 ...

  •   夜幕降临,满城灯火,江陵城前所未有的中秋庆典在一片翘首期盼的目光中拉开帷幕。皇帝在昨夜进城的消息,已经在今天悄然传播开来,晚上的庆典皇帝将出席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曹叡既然有意在臣民面前露面,我们便没有刻意封锁消息,只是相应地调整了护卫工作的安排,严阵以待,却在表面上不动声色。

      天色还没暗下来,城中百姓便向南城门聚集,谁都不想错过能够一睹皇帝真容的机会。事先反复推演的护卫安排经受住了考验。人群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分流在外围,在城门内外分散成几个区域。城门下是禁军和城内守军混合组成的第二重护卫,严格检查受邀前来赴宴的宾客的身份,确认登上城门的人随身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最上层的宴会场上,禁军精兵在毌丘俭的带领下守住每一个角落,我麾下最精锐的士兵也尽数配备。南城门上经过三重护卫,可以说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混不进来。

      今夜城中所有的兵力,都被用在了守城上。这一场彻夜欢庆,看似放松,却比任何战时守备都劳心劳力。

      我穿着擦拭得精光四射的全套甲胄,腰间佩戴长剑和匕首,战靴踩着城墙的石砖,披风在身后随风甩动,威风八面地走在前面开路。曹叡紧跟在我身后,穿着暗褐色金线绣龙的冕服,仪态尊贵地缓缓迈步。在他身后,筚红棘穿着绣有黑色玄鸟图腾的短衣劲装,戴着他平常很少拿出来戴的表明部族首领身份的颈饰和头饰,手握弯刀,贴身护卫。

      这情景要是放在洛阳的朝廷,绝对要吵翻天。一个异族首领,根本不可能被允许跟在皇帝身边,更何况佩刀执刃。还好这里是江陵。我交代筚红棘,今晚他什么都不用管,只管跟在曹叡身边,保护他周全,哪怕我被一百个人用刀指着也不许他离开曹叡半步。当然曹叡自己是允了的。他和筚红棘也算有交情,知道筚红棘的本事,也了解他对我的忠诚。

      上到城门,扫了一眼严阵以待的场面,我侧身让到一边,弯腰行礼。曹叡越过我,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搭好的祭坛之前站定。整个城门上的人齐刷刷行礼,口称“陛下”,场面堪称江陵城前所未见的盛大。

      临时决定的祭祀活动并不正规。因为急行军的缘故,曹叡身边根本没有带文官。毌丘俭和我都祭礼都一知半解,沈钟知道的都比我们多。没办法,最后只得“一切从简”,有个大概的样子就行,不求细节。

      守在祭坛两边的是司马昭和夏侯和。他们两人穿的不是甲胄,而是官服,以他们的官阶品级够不上助祭,只能算是帮忙。即便如此,能以这个身份站在皇帝身边,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殊荣。两人都非常珍惜机会,神情格外严肃,动作一丝不苟。

      上香、拜月、焚烧祭文,在两人的协助下,简单的祭祀仪式很快顺利完成。曹叡完成仪式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沐浴着银色满月的光辉,接受百姓们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城墙上下所有的士兵也一齐用手中的长柄武器敲击地面,发出整齐划一的节奏,山呼万岁。那一刻的场面带来的震撼,甚至超越了皇宫朝堂上精致而规矩的仪式。

      并非事先演练,完全出于自发。对江陵城的百姓、对绝大部分的士兵来说,亲眼见到当今天子或许是一生仅有一次的“福气”,他们是发自内心感到激动,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眼前的人是圣明君主,能够给与他们更好的生活。

      在排山倒海的拥戴声中,我凝视着曹叡的侧颜。那张俊美的容颜沐浴着月光,带着自信的笑容,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美得令我心悸。短短两年时间,他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从前活在曹丕的阴影之下,那个小心谨慎、藏起锋芒、低调内敛的他,已经随着父亲威压不再和皇位的巩固而一去不返。他站在万人之上,接受众人欢呼,俯视天下的姿态,让我自惭形秽又心生恐惧,担心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获得他毫无保留的依恋和爱慕。

      幸好,昨夜他已经给过我确认。幸好这场祭祀仪式没有发生在昨夜之前,让我确信至少现在的他,仍然愿意像从前一样和我在一起。

      我跟着人群,喊出属于自己的那声“万岁”,心中错纵交织着喜悦与担忧、自豪与卑微,极度复杂。

      仪式过后,紧接着便是烟火表演。按照事先说好的,我让士兵挥舞火把发出信号,通知等在江边的马钧。过了片刻,几道火花从江边升腾而起,犹如火龙蹿至半空,猛然间炸裂,炸开了绚烂的花火。人群惊呆片刻后,爆发出欢腾的呼喊。从未有人见过这种犹如魔术般的景象,人群显得又高兴又紧张。我气定神闲地站在曹叡身侧,愉悦地欣赏他惊讶而兴奋的神情。本来并不是为了他准备的,却意外变成能够与他一同观看,我内心同样激动得不行,只是假装冷静。

      烟火表演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时间不算长,但以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以马钧一人之力,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眼见江畔沉寂下来,人们意犹未尽,仍然望着那个方向回味不已。曹叡转身看着我道:“美则美矣,只是短了些。”

      我躬身回答:“烟火制备极为耗时,稍有不慎会导致危险,因而不能多备,望陛下见谅。”

      他点了点头:“也罢,如此绝技,不能强求。不知夏侯中郎将从何处觅得如此能人?”

      “启禀陛下,这烟火的制备者名叫马钧,是臣属下的一名司马,善于各种精工巧技。军中许多发明革新之物,皆出自他手。”

      “哦?是么?这等人才,朕定要亲自见一见。”

      “臣先替他谢过陛下!”

      祭礼完成,烟火赏过,接着就该开宴了。比起昨晚仓促的接风宴,今晚的宴会才是一场真正的晚宴,列席者除了城中将官,还有一部分是当地有名望的士人,其中就包括张昀。

      从上庸回来之后,我忙着养伤,也忙于处理积压下来的事务,并没有再跟张昀单独见过面。倒是熊焱和他谈过好几次,要求他配合提供情报。我听熊焱说,张昀的供述相当丰富,再没出什么幺蛾子,便放心把事情交给熊焱去办。因而今晚的见面,倒是多日来的头一次。张昀见了我也是十分客气,隔空对我行礼致意,态度十分恭敬。我见他面色红润,精神振奋,不像之前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来走了一趟上庸,死心塌站了魏国的队,放下了心理包袱。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愈发热烈。城中百姓也在欢庆,喧哗热闹。城头歌舞声声,君臣尽欢。曹叡或许也是头一次与身份这么低的文武官员一同宴饮,人也格外放得开些,颇有点不拘小节。在座的人除了极少数,大部分都没有资格与皇帝同席,内心都有几分受宠若惊。见他待人如此亲切,并无轻看之意,更是高兴,争相站出来表演节目助兴,气氛越来越嗨,都有点玩疯了的意思。

      在这样的场合,刘权一个人坐在席位上郁郁寡欢,便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了。

      起初我是无意中注意到他。在周围的人都互相攀谈的热络气氛中,他垂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其他人也都不跟他交谈,那场面让人看了都觉得难受。我忍不住皱起眉头,不过当着所有人的面也不好开口干涉,只能暗中记住坐在他附近的几个人都是谁。不管怎么说,同僚之间总该好好相处,这种像是合起伙来欺负人一样的行为,我看见了不能当做没看见。

      宴会持续到深夜,街上的热闹也几近散去。不太习惯夜生活的百姓们早已怀着兴奋的心情回家去了,还在街上恋恋不舍不肯回家的,多半都是些半大孩子,精力旺盛。曹叡在我和毌丘俭的陪伴下走下城墙准备上马车时,正巧两个孩子嬉闹着跑过,被外围护卫的士兵呵斥了几句。

      心情大好的曹叡扭头说了句:“孩童天性,随他们去吧,不必斥责。”

      回头又对我道:“叔权,你陪朕同车回去吧。”

      我答了一声“是”,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毌丘俭跟在车旁,指挥车辆和禁军。江陵城的将官则需要等到禁军先行撤出之后,再各自回到岗位上,恢复宵禁、巡夜值班。至于城门上的善后,要等明天再处理了。

      我跟曹叡挤在狭小的马车车厢里,其实并不舒适。这辆马车已经是江陵城最好的了,是从张昀家里征用来的,说好的是临时借用,张昀反复表示愿意呈献给皇帝,实际上仍然不够豪华。马车的抗颠簸能力也不强,车厢里能够容纳四个人坐着,已经算是不错,但对曹叡来说,仍然处处透着简陋。

      我刚一上车坐下,他便一头扎进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不放。身上的冕服揉乱了,他也不管,头上的綖旒碍事,他随手扯下来扔到一旁,热乎乎的脑袋直往我肩窝钻。

      “你喝醉了。”我轻声说,轻轻帮他顺背。

      “没醉……”他含含糊糊地说,“又没喝几杯,怎么会醉?今天,我实在很高兴。能与你共赏烟火、同庆中秋,这一趟没有白来……”

      “辛苦了你,日夜兼程赶路,还要力排众议。朝中那些人若知道你急着来找我做什么,怕是个个都要气死了。”

      他轻声地笑,笑声闷闷的,却让我听出了酸楚之感。他并非真的在笑。

      我拿捏着力度把他拉起来,果然发现他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我吓了一跳,心慌意乱地急忙为他擦拭,一叠声询问:“怎么了?怎么哭了?不是说高兴吗?”

      他抓着我的手不让我擦眼泪,只管往我身上靠。但我还穿着甲胄,怕弄疼了他。最后我们两个双双跪坐在车板上,他斜靠在我身上,我依靠在车厢上,才算是找到彼此都感觉舒适的位置。

      “叔权,我好累……”

      我搂着他,只觉得他身子滚烫,担心他舟车劳顿,昨晚刚到城里又被我折腾了大半夜,心生愧疚:“是我不好,不该不顾你身子劳累……”

      他轻声笑着打断了我:“跟那没关系。不是那原因。我……心里觉得累。只有跟你在一起,才不会觉得,坐在我面前与我说话的人,心怀鬼胎、别有所图。这两年来,我一个人在洛阳的皇宫,当真好累呵,叔权。父皇和太|祖皇帝,当年也是这么累么?”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没法体会他这种感觉,但我想,他的父亲和祖父,或许是比他更累吧。

      “苦了你了。”我无从安慰这种“帝王的烦恼”,只好用肢体行动安抚他,像安抚一只不安撒娇的小猫。

      “即便是在后宫,也不得安生。太后的面,能不见,我就不想见。她那个儿子,如今也有两三岁了……可我……我却未能有一儿半女……”

      他喃喃地说,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袖,瞪大眼睛盯着我:“可她们不是你啊!皇后也好、嫔妃也好,再温婉体贴,也不是你……”

      “叡儿……”

      他骤然将我推倒,甲胄与马车的木板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随即坐在我身上,散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眼角的泪痕。

      “都是你不好,夏侯称。都是你,害得朕泥足深陷。你却将朕抛在洛阳皇宫,一走了之。你要怎么赔给朕,你说!”

      我抬起手,拨开他眼角的发丝,抚上他的脸颊。

      “臣赔给陛下一个天下,陛下可愿饶恕臣?”

      “到那时,朕只怕已经老了……”

      “没关系,臣会陪着陛下。”

      他俯身,气若游丝。

      “真若是老了,容颜不再,这面孔、这身子,你还会喜欢么?

      “爱不释手!”

      他笑,又叹息。

      “朕也不是非要做一统三国之主。好好治理大魏,便是朕眼下的使命,想不了那许多。”

      我脑中浮现他刚才站在城头的月光中,恍若谪仙的身姿。

      “是臣贪得无厌,想看陛下成为真正的九州天子。陛下就当是为了臣的野心。错都在臣。”

      他身子贴下来,双手捧住我的脸,吻了我。

      “朕只等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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