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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心愿 ...

  •   夜幕低垂,篝火微弱,我和司马昭面对面坐在院子里,烤着干粮吃。筚红棘从屋里走出来,来到我们身边坐下。我递给他一片烤好的干粮。

      “睡了么?”我示意身后的草屋。

      他边吃干粮边点头:“服药之后,已睡下了。”

      “那就好。”

      司马昭撇撇嘴,不满地抱怨:“这家伙真娇气!马上要到了,却弄得这么要死不活的!”

      我无奈摇头,也不想多说什么。

      我带着筚红棘和司马昭,装扮成张昀的随从仆人,跟他一起离开江陵,本来是算好了时间,路上不急不赶,可以从容前往上庸,正好七月初十左右。哪想到张昀这个不中用的,路上淋了一场雨就着凉了,上吐下泻,虚弱地走不动路。我们三个无可奈何,好容易连拖带拉地挨到一处村落,赶紧落脚下来,张罗找来土郎中给他看病。一转眼,他的病拖了三天,我们还滞留在这个距离上庸仅仅只有一天路程的村落,而今天已是七月十一。

      “明天就是七月十二。再不动身会不会赶不及啊,叔权哥?”司马昭焦急地问。

      我叹气:“我也这么想来着。最多再停留一天,后天不走就真等不起了。到了那边,也不是马上就能找到正主的。”

      筚红棘只管埋头吃干粮。司马昭愤愤地说:“这家伙该不是故意的吧?我觉得他一路上都在磨磨蹭蹭!”

      说实话,我也有类似的念头,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维持住对张昀的少许信任,便安抚司马昭:“我看他上吐下泻的症状不轻,应该不是假装。筚帅你看呢?”

      筚红棘是生在山林长在山林的部落首领,我们三人之中就数他最为通晓医术。他抹了把嘴,答道:“已有明显好转,最多明日再歇一日,后天一定可以走。”

      “那太好了!有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司马昭也松了口气:“这家伙要是敢拖累我们,让这次行动泡汤,我非杀了他不可!”

      我笑:“子上这么大火气啊?是不是又担心这次立不了功?”

      他嘿嘿一笑:“又被叔权哥看透了。”

      我用玩笑的力道拍了他的头,笑骂道:“跟我家那小子一样,就喜欢争强好胜!等进了城,你可给我记得收敛点。要是被你搞砸了,我就直接把你送回家去!”

      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敢不敢!要是被送回去,我在父亲和大哥面前,可再抬不起头了!”

      我俩相视而笑,筚红棘看着我们,嘴角也稍稍弯起一点弧度。撇开躺在屋内休息的张昀,忘掉我们秘密前往上庸的任务,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更像是一场闲适的露营。

      我的内心当然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轻松。需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不确定因素太多,我根本不可能放松下来,神经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状态。然而司马昭却比我还要紧张。起初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比我这个第一责任人还要紧张。几天的相处下来,我才逐渐了解这个十六岁少年的心思。

      比起夏侯和,或许司马昭对于立功的渴望更胜一筹。夏侯和排行最末,他上面有太多的兄长,反而导致自己没什么压力。要跟哥哥们相比较,可比对象太多,总有比不过的地方,索性只要保持自己的个性就好。但司马昭不一样。他是家中次子,上面有一个优秀的哥哥,自然而然会被拿来与长兄作比较。偏偏他的兄长司马师各方面都很优秀,却因为他的一场顽皮举动而受了伤,留下后遗症。几年过去了,司马昭到现在都还没有原谅自己。

      那次的事我也亲身经历。六年前,曹丕到洛阳郊外秋猎的时候,司马兄弟夜间玩耍追赶猎物时,司马师为了保护弟弟不慎受伤,闹了一场失踪风波。当时还是我最先找到他们。司马师伤在头部,虽然事后看起来没有大碍,但似乎从此留下了后遗症,左眼时不时会有眩晕感,左侧头部也会出现偏头疼症状。

      到现在六年过去了,司马昭说,这情况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严重了。司马师不能过于劳累,如果头疼和眩晕发作,可能要连续卧床几天静养才能恢复。司马昭会执意要求跟随我外出镇守江陵,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他实在无法留在家里面对父兄。

      尽管父亲和哥哥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人将司马师的病归咎于他,司马昭心里很明白哥哥是为了自己才受伤的。他心存愧疚,除了更加努力为家族争光,他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表达这份歉意。所以在江陵一年多了,功勋微薄,他内心的焦灼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甚。司马家的家教终究让他保持了一定的克制。

      我并不是故意要压制他。对他和夏侯和,我一直想的是安全第一,出了事没法向家里人交代。但最近的江夏之战让我开始反省,自己对待他们两人的心态仍然是兄长,而不是上级。我给了司马昭这次跟我去上庸的机会,当然也是给了他立功的机会。毕竟安全虽然保证了,要是司马二公子在我手底下一直无所建树,我同样有点不好交代。

      “子上,进了城之后,一定记得不要叫错了名字。‘夏侯’两个字,千万不能说出口。筚帅也是。我的化名叫赵乐,千万记住了。”我再次叮嘱。

      筚红棘沉默地点头。司马昭小声说:“夏侯这个姓氏,过于惹眼了。”

      “司马也并非常见姓氏。”

      “我叫马昭,我记得住!”司马昭拍自己的胸脯。

      我笑着点头。筚红棘的化名就叫“阿红”,向张昀介绍他们俩时,我直接用化名称呼他们,以免张昀记不住。

      “叔权哥,你为什么要用这么个名字啊?叫‘夏称’不就好了?多方便啊。”

      司马昭无意中的评价戳中了我内心深处的隐痛。是啊,他怎能了解“赵乐”这个名字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我本来就是赵乐啊,夏侯称才是化名呢。九年过去了,到现在,赵乐的灵魂已经与夏侯称的皮囊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了。

      “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以前去西蜀和东吴,我都是用这个名字的。”我轻描淡写地回答,“也不知上庸的孟达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名字了。”

      “叔权哥以前去西蜀、东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虽然知道有这么回事,但不知备细。义权说他也不知道呢。”

      “哈哈,以后有机会再跟你们详说吧。”我故意指了指屋子,“在这,可能不太方便。”

      司马昭赶紧点头赞同:“是我多嘴了,确实不是该在此处询问的事。”

      “嗯。天色不早,早些休息吧。子上,今晚轮到你与张昀同住,可别睡得太熟啊。”

      “放心,我彻夜不眠盯着他!”

      “哈哈,那倒也不用,该睡还是要睡觉,警觉些就是了。”

      我们熄灭篝火,简单收拾一下,各自回房休息。这个小院只有两间简陋的草屋,是村中一处空屋,我们权当落脚休息的场所。两个小屋四个人,我们三人轮流和张昀同住,剩下两人就睡另一间屋子。

      我和筚红棘回房,听到司马昭那边房门关上的声音,我刚想说“咱们也睡吧”,筚红棘忽然问我:“以前答应过我的事,你没忘吧?”

      我一愣,点了点头:“你妹妹的仇,我从未忘记。”

      “那就好。休息吧。”

      荜红棘的妹妹名叫荜青,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叫青儿。荜红棘和他的族人一直生活在荆州的山林之中,自称先秦时代楚国的遗民,风俗习惯自成体系,族中男子久居山林,敏捷善战。从前刘备占据荆州的时候,曾经施恩于他们,特别是青儿曾经被诸葛亮救过,因而带领部分族人以死士的身份跟随诸葛亮入蜀。身为首领的荜红棘却一直保持谨慎中立的态度,尤其反对妹妹以死相报的决心。

      我和青儿之间的回忆称不上美好,离开蜀汉之前,我甚至差点死在她手上。后来在东吴重逢,她以死士的身份前去刺杀陆逊。我试图阻止,但并未成功。她最终死于这次暗杀行动,没能完成任务,却还是将陆逊重创。都已经过去了六年,时至今日,陆逊的身体也还不是很好,根源就在于这场不要命的刺杀。

      诸葛亮对于青儿的死是可以预见的,但他向荜红棘提供了错误的情报,告诉他导致青儿刺杀失败命丧东吴的原因是我从中作梗。满腔愤怒的荜红棘率领族人加入了刘备的东征,一心想在战场上取我性命为妹妹报仇。在了解个中原因之后,我放走了被我俘虏的荜红棘。

      我和荜红棘是真正的不打不相识。他这个人天生力气大,长期的山林生活又锻炼了他敏捷的行动力和灵敏的感官能力。单论个人作战能力,我是无法与他匹敌的,恐怕陈庆也只能勉强和他打个平手。不仅如此,他身上还有山越部族那种耿直的性情,只要是认定了,便绝对忠诚。青儿对诸葛亮是这样,荜红棘对我也是这样。

      熄灯之后的屋内十分安静。坐落在山中的小村落,入夜之后便早早关门闭户。临近中元,百姓迷信,夜间更不会轻易出门。我躺在榻上,过了许久仍是睡意全无。筚红棘那边也十分安静,显然也没睡着。

      “筚帅,”我轻轻唤他,“这几年跟着我,委屈你了。”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筚红棘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就……我明明答应过你……”

      “你答应我的事,你做到了。我的族人现在生活得很好,我很感谢你。”

      “可是青儿的事,我始终没能履行诺言。”

      “……那不怪你。”

      “所以我非常感谢你。你如果想去报仇,大可一走了之,我是拦不住你的。但你并没有那么做。”

      “我身为荆民之首,不能以私仇为优先。不全是为了你。”

      我默然无语。他又道:“你总有一天会去益州吧?”

      “一定!”

      “到那一日你带上我便是。青儿既不是为那人所杀,我也不是非要手刃他不可。当年青儿非要跟随他,我也阻拦不住。只是气他,如此轻易舍弃我妹妹一条性命。”

      我再次沉默。蜀汉丞相诸葛亮,被后世的人不断美化、神化,已经成了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完美偶像之一。然而真实的他是什么样的,那些出于各种原因热衷制造神话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怎么会在意!我也曾经是被骗了的人呵。

      “乱世中各为理想,他舍弃的,又何止是你妹妹一人。”我叹道。

      筚红棘忽然道:“你就不一样。”

      我一愣,想起了不久前刚刚被我下令杀死的那队商人,苦笑:“我没什么不一样的。”

      “你不一样。”他重复了一遍,“与诸葛亮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啊!我怎么敢跟诸葛武侯比?

      “所以,荆民的出路,我愿意赌在你身上。若有一天战乱终结,乱世归一,只愿我们荆民能得一块安身立命之所,便不枉我们跟随你出生入死。”

      黑暗之中,筚红棘的眼睛亮亮的,笔直地盯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头。

      “当年歃血结盟的誓言,夏侯称有生之年,绝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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