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下部）》司马宣夜

128、一二七、夜谈

　　我攥着那三份密信冲进星寰的军帐时，他正坐在灯下阅看一卷竹简。见我如风如火地冲了进来，他抬起头看我一眼，淡淡问道：“将军何事？”

　　我缓步走到他近前，反问：“军师在做什么？”

　　“核对军粮和药品的余量，以便明日向将军禀报。”他说着放下手中的竹简，专注地看着我。

　　我盯着他乌黑的瞳仁，看着他俊逸出尘的面容，沐浴在他清冷的目光中，感觉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小学生，正在被老师审视和质问。

　　我把那三封信拍到他面前，装作强势地宣称：“这是诸葛亮今晚派信使送来的。他想挑拨你我之间的信赖，让我对你起疑。”

　　星寰的目光落在那三封信上，拿起来飞快地浏览了一遍，随后又抬头看我，略略挑眉：“将军问也不问一句，便笃定是孔明在用离间之计？”

　　我故意嗤笑得很大声：“那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好骗的。怎么说，我也是先生认可、栽培了十年之久的‘天命之人’。再说，我对大魏的实力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我看到星寰弯起嘴角很浅很浅地笑了笑，感觉三天来一直闷在胸口的那团浊气终于消散于无形，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也跟着笑了。

　　对，我并没有被骗。我在看到第三封信上与星寰一模一样的字迹时，脑子里确实“嗡”了一声，但随后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星寰的理想是一统天下、终结乱世，并且，尽可能让世间的黎民百姓付出最小的代价。他是对世间有大爱的那种人，毫不在意个人的权势虚名，甚至不屑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样的人，不可能放弃现时现今实力最为强大、最有能力帮助他实现理想的魏国，选择刘备已死、偏安一隅的割据政权西蜀。

　　十年前他确实对我说过，假如我想放弃魏国，无论选吴还是蜀都是可以的，但那时情况明显与现在不同。

　　退一万步，即便星寰想要背叛我、背叛魏国，与诸葛亮暗通款曲，他也绝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证据，让诸葛能够背刺自己。

　　星寰就着坐姿浅浅对我行礼：“多谢将军信赖。予颇感欣慰。”

　　我深深一揖回礼：“先生言重了。前几日是我不懂事，胡乱对先生发脾气，口出狂言猜忌先生。还望先生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哦？将军想通了，不生气了？”他调侃我。

　　我尴尬道：“实在惭愧。我早在琢磨如何向先生道歉，刚巧，诸葛亮派人来送信，岂不是天赐的良机？”

　　“呵，看将军冲进帐中的架势，予还以为将军要跟予算总账。”

　　我踌躇道：“先生若是不嫌夜深疲累，可愿意与我好好谈一谈？可惜战时不能饮酒……”

　　“秉烛夜谈，也是极为风雅的。”他起身，“虽然没有酒，但予这里备有安神香茗，愿与将军共享。”

　　我叫亲兵取来热水，星寰亲自泡茶。忙碌了一小会，待茶水注入茶盏的那一刻，营帐中香气四溢。我感觉放佛被一股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在初冬的寒夜中周身泛起融融暖意。像是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慰紧绷的神经，令我怀念起了久违的母亲的怀抱。

　　我这一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我的母亲了？

　　长呼一口气将心头的惆怅压下去，我看向星寰：“先生的香茗不愧为安神之名，果然令人心神宁静。我猜测，这是一味花草茶？”

　　他轻轻点头：“这是予自行调配，原本也只为自娱自乐。除了百合、柏子、合欢等药物，还加入了息云香和灵芝。将军若是觉得不合口味，不必勉强，如实告知即可。”

　　我连忙表态：“没有的事。这香气悠远淡雅，花草药香配合得相得益彰，我喜欢得紧。”

　　他浅浅一笑：“那就好。”

　　于是我俩谁也不提别的事，先专心喝了三杯茶。

　　随后他淡淡道：“将军想问什么便问吧。今夜特例，将军问什么，予都会给将军一个答案。”

　　我心中微微一动看向他：“什么……都能问？”

　　他颔首不语。

　　我立刻便有些激动，很想直接问出我最想问的几个问题——是不是他把我的灵魂带到这个时代的？我的穿越是不是跟他有关？我的愿望……统一天下之后与曹叡长相厮守，到底能不能最终实现？

　　可我觉得无论是哪个问题，他都不可能给我真正的“答案”。

　　给一个答案，不等于是给真正的那个答案。

　　这三个问题玄之又玄。他要是真的给了我明确的答案，那他本人又该是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境界？我还能把他当成“人”来看待么？

　　我思索了很久，他也不紧不慢，只管慢慢喝茶。军帐中的气氛沉静到我几乎要睡着了。我觉得安神香茶似乎发挥了作用。我真的开始有种恍惚神游的感觉。

　　我开口问他：“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与诸葛孔明有旧。先生说诸葛亮认识先生，因而不能在其面前现身。在我收到今夜这封伪造书信之前，本来没有当做一回事。万万没想到，诸葛亮能模仿先生的笔迹到这个程度。所以我想问问，先生与诸葛亮，到底是什么渊源？”

　　星寰修长的手指缓缓放下剔透的茶盏，反问我：“将军有此一问，是纯属好奇，还是想确证予与诸葛孔明并非沆瀣一气？”

　　我坚定地回答：“纯属好奇。”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解释道：“诸葛亮既然伪造了这样一封信试图挑拨我与先生之间的信赖，说明他掌握了先生在我身边做军师的确切情报。我不清楚这个情报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但至少，先生的存在对诸葛亮已经不是秘密。所以我想光明正大地问一问，只为好奇。”

　　见他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我又狠狠补上一个马屁：“在我看来，先生实在超出诸葛许多！”

　　他终于笑了。

　　我很少见他笑得这么开，眉眼都弯了起来，嘴角也明显上扬，露出半截贝齿，真应了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冰消雪融的美。

　　他轻轻哼出半个鼻音：“将军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溜须、言过其实那一套了？予可不记得教过将军。”

　　我厚着脸皮笑：“肺腑之言，情不自禁。先生可是说了无论什么都能问，总不会连第一个问题都不愿回答吧？”

　　“呵，竟被你拿捏住了。罢了，也不是什么机密不可言说之事。”

　　他拢了拢衣袖，微调坐姿，对我说道：“将军早已知晓，予出自古老祭司一脉，因血脉特殊，世世代代避世山中，不问世事。既是为了避祸自保，也是不愿搅动天下，横生祸端。族人世代只以方士自居，游走世间，聊以为生。”

　　“诸葛孔明，与我同宗同源。他真正的生母是我的姨母。我与他本是姨表兄弟。”他说。

　　我差点掀翻了桌子，大叫着跳起来：“怎么可能！？你说诸葛亮他也是……”

　　“为什么不可能？”星寰抬起视线盯着我反问。

　　我被问住了。对啊，为什么不可能？史书上留下的人物生平终究只是记录在纸上、流传到后世的文件。谁能知道历史的真相？谁能知道当世的隐秘？

　　我僵在原地，脑子像是爆炸一样飞快旋转。诸葛亮跟星寰是表兄弟？诸葛亮也是星寰所属的神秘血脉的一员？那诸葛亮……

　　“那他为什么……不找人来帮他……实现理想？”我质问星寰，“为什么他会变老，而你不会？既然你们是同族……”

　　星寰似乎早就想到我会这么问，不紧不慢地回答：“自然是因为他的父亲的确是琅琊诸葛氏。他身上只有星氏一族一半的血脉。”

　　我懂了。因为血脉不纯，诸葛亮身上有一半普通人的血，所以他的能力有瑕疵？

　　“你们这个宗族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发出了土拨鼠尖叫，“既然有经天纬地改变历史的能力，为什么你不自己出手！？”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已等不及追问：“你不是说你跟诸葛亮曾经一起师从水镜先生吗？你不是说你想让天下重归安定、还黎民百姓清平江山是为了荀令君的心愿吗？这些话我还能信吗？”

　　“孔明的确师从水镜先生，但予没有。如此说法确实是为了搪塞将军，总不能一开始便告诉将军，予与孔明乃是表亲。”他轻叹一声，“若非这次被他探知，予本不欲对将军如实相告，实在是怕将军难以采信。”

　　那可不是！我的感受不止是被雷劈了，简直是被核爆了。

　　“孔明与我自幼相识，但我们的理想却大不相同。对于我族自古以来避世隐居的祖训，孔明也并不认可。”星寰叹道，“他终究是想建功立业、留名史书。毕竟他姓诸葛，有此理想无可厚非，只是与我等族人志向不同。”

　　他略作停顿，又道：“至于予想要一统天下的心愿，将军可以不必质疑。予对荀令君之心，恰如将军对魏帝之心。”

　　星寰的声音氤氲在袅袅茶香中，遗世清冷，却又因为安神香茗那独特的香气而渲染上一层微微的暖意。我一瞬间感到自己的心脏狠狠抽疼。

　　我的曹叡还在，而他的荀令君，却不复存于这天地之间了。

　　我“咚”地一声重新跪坐下来，顾不上膝盖磕得生疼，双手握住了星寰的手，低声问他：“先生既然有大能，为何……为何不能……”

　　他用一双黝黑的瞳仁看着我：“天命就是天命。予之一族，只是知晓一些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终究是肉体凡胎，并非将军所想那般无所不能。”

　　我沉默半晌，更用力地捏紧他的手：“那么说……假如……”

　　“假如魏帝寿数已尽，予同样束手无策。将军切记。”

　　我哑口无言。星寰不愧是星寰。我什么都没说出口，他照样什么都知道。

　　“我明白了。”我说，“该如何向司马将军说出秘药一事，先生跟我一块想一想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曹荀CP，抱歉
我还是更吃曹老板和奉孝……= =|||||||||||||||
当然，曹老板的本质属性是乱炖~
星寰真正想说的是：我那个不争气的表弟被大耳贼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