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回首望长安

6、第五章·甘棠

　　“哇，你看帝师殿门口有个女子！”萧煜行拽着萧熠生，在墙角悄悄地看着那白衣女子。
　　萧煜行是因为学业繁忙，很久都没有去帝师殿找沐璟了，明天夫子突然生病，刚好不用上课，乘着还不用睡觉来找沐璟玩。而萧熠生则是非常出息地惹怒了他母后，气得皇后没给他饭吃，加之羲和公主生病了，实在没人给他弄吃的，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偷偷摸摸地跑来找沐璟要饭。
　　两人在帝师殿的墙角撞见了，同时也看见了规规矩矩站在殿外的甘棠。然后两位皇子便十分不体面地扒在墙角看。
　　那女子似乎是注意到他们了，十分体面地朝他们一笑。
　　被发现了，两人尴尬地从墙角走过来，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规规矩矩地朝那女子点了点头。女子长得眉清目秀，温和而内敛，眉目间却若有凌厉之气，但是却被温和的气质包裹了回去，让人莫名其妙地心生好感。
　　“不知姐姐是何人？”萧煜行乖巧地率先开口问。
　　女子失笑：“可担不起九殿下一声姐姐。民女是比二位殿下大一些，唤我甘棠即可。”
　　“哦，甘棠姐姐，您是帝师殿的······的······人吗？”萧熠生不知道如何开口罕见地结结巴巴地问。
　　甘棠也没有纠正他，笑眯眯地说：“是呀。”
　　“那您是······”
　　这时，殿内碰巧传来沐璟的怒吼：“甘棠是我的人，你······”
　　女子依旧笑眯眯地答：“我是谁的人对吧？我是沐璟先生的人。”
　　“······”
　　萧煜行：“哇!”
　　这是一句非常有歧义的话，更何况沐璟还在里面呼应了一句，于是两位正直的皇子双双想歪了。
　　萧煜行：哇，没想到先生的夫人那么漂亮那么温柔。
　　萧熠生：怪不得那天说我肾虚，敢情他自己试过？！不对不对，他不是要注孤身的吗怎么会有夫人。
　　萧熠生自己想完，就莫名其妙地心口一空，不知是“沐璟注孤身”的原因还是“沐璟有夫人”的原因，想完他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人家注孤身关你什么事？人家有夫人关你什么事？萧熠生默默地说。
　　萧煜行仍然眼巴巴地说：“既然是能被沐璟先生看上的姐姐，沐璟必然是服你管教的吧？”
　　沐璟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一时没来得及缓过神。
　　甘棠虽然不知道前面那句对不对，但是从字面意思上应该是说得通的，但后一句就不太对了，于是回答：“不是的，是我服沐璟先生管教。”还刻意学了一下萧煜行的语气。
　　沐璟：“······”
　　沐璟现在只觉得眼前一黑。
　　沐昼虽然没有控制甘棠，但是他的几个在门口的小傀儡都见证了一切，所以他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傀儡还有你半魄，当真是比你实在多了。”
　　沐璟强忍着欺师灭祖的冲动，沉下心来轻轻提起魂线。

　　门口的萧熠生和萧煜行明显被这姑娘的这句话给惊着了，萧熠生心说看不出来沐璟那家伙还挺招姑娘喜欢。还想说些什么，就看见甘棠突然神色一变，严肃地对他们说：“二位殿下久等，沐璟先生请二位进去。”
　　两位皇子心里虽然奇怪，但是也没有多问，低着头就跟在甘棠后面进去了。
　　由于事先不知道萧熠生这小混蛋会搞事情，沐璟并没有准备吃食。但是由于在制作甘棠之前他就会做饭了，又分了甘棠半魄，所以甘棠不用受控就能自己做饭。于是沐璟挥挥手，示意甘棠备膳。甘棠规规矩矩地超他行了个礼，就转身去厨房。
　　大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尴尬的气氛。
　　“咳咳，”最后还是沐璟开了口：“二位殿下这个时候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萧熠生不知道满屋子的人其实都是傀儡，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是来要饭吃的事实，只好低头装作自己不存在。
　　“我来找先生玩。”萧煜行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那个···那个甘棠姐姐···真的是你的···你的···”
　　沐璟不动声色地擦掉额角的冷汗，风轻云淡地说：“下人罢了，二位莫听她···胡诌。”
　　萧熠生：“······”
　　不知刚刚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他觉得素来文雅的沐璟的口型一开始是朝着“瞎扯”去的
　　“不过煜行也是好久都没来我这了，”沐璟转移话题：“是学业太繁重了？”
　　萧煜行成功被转移注意力：“是啊，夫子说以后会更难。我现在学起那些策论来已经很吃力了。”
　　“策略要慢慢来，不过你学不懂也没关系，学点别的什么也很好。”
　　萧煜行苦着脸，鼓出了腮帮子：“我想学音律，可是我母妃说那是歪三斜四的东西，不让我学，还把我的箜篌砸了。”
　　沐璟觉得他可爱，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仪嫔娘娘也是为了你好，不要和她顶嘴。你若实在想学，我去求我师叔教你。再不行，你这个五哥虽然不学无术，但是音律这一块学得还是可以的。”
　　萧熠生虽然顽皮，但是功课是不会落下的，就是十岁左右时看画本子上的大侠配带着一管箫，神往得不行，求着皇后给他请了师父学箫。皇后也没指望他以后建功立业，想着好歹不是歪门邪道也就同意了。学时因为有一腔神往，再加之天生聪慧，即使学了两年就没有兴趣了，但是还是学了十之四五，吹得有模有样。
　　萧熠生有些脸红，但是仍然嘴硬：“我的功课从来没有落下过，谁不学无术了？”
　　沐璟笑笑没管他，随手抓起了放在桌上的刀和刚从偏殿搬出来的边角废料，手指翻飞地开始雕刻什么东西。萧煜行则是在四周东翻翻西看看，有什么好奇的就抬头问沐璟。不一会，甘棠也做好了一些吃食端了上来，萧熠生本就在长个子的年龄，经不住饿，低头就专心地开始吃。甘棠手艺非常好，把已经吃过饭的萧煜行也勾着来吃了一些。
　　萧熠生吃饱后一搁碗，感慨道沐璟真是幸福，被一个手艺那么好的姑娘单恋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种想法刚一出现，在帝师殿门口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闹得他心口有点堵。他赶紧抬头转移注意力，看沐璟到底在做什么东西。
　　沐璟是傀儡师，从小对各种木工都十分熟悉，雕几个小玩意儿也不在话下，就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手里已经做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小鸟，他专心致志地拿小刀轻轻划了几下，然后吹掉了木屑。沐璟的手纤长，骨节却是有力的，手指不算光滑，有着一些因为常年做木工而产生的茧，也有一些因为常年握剑而产生的茧。
　　萧熠生此前从未注意到沐璟手上有着习武的痕迹，一下子愣住了。
　　他从前都是拿书拿笔，或者握着小刀雕刻东西。他握剑会是什么样子呢？萧熠生搁下碗筷，漫无边际地想。
　　“煜行，过来。”沐璟笑着招招手。
　　萧煜行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小狗一样欢快地跑向沐璟，从沐璟手中接过那只鸟，欢脱地喊着：“谢谢先生!”
　　萧熠生看着自己九弟手里的木鸟，突然想道：他为什么不给我做一个呢？
　　但是尽管平时面皮三尺厚，萧熠生此时此刻也没能拉下脸来和萧煜行争一个小玩意儿，才蹭了人家的饭，也没好意思找沐璟要一个。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只小木鸟。
　　这一幕落到沐璟眼睛里就变了意味。
　　青少年之所以讨人嫌，就是因为他们刻意用老成的气质掩盖自己原来的一面，除了个别正真年少老成的人，其余都模仿得四不像，既不成熟，也失了原本的色彩，就会显得十分不讨喜。
　　萧熠生不招沐璟待见也是这个原因，并且他本人还十分热爱佯装成熟。但是就在他看着那只木鸟时的一动不动和目不转睛，显得眼巴巴的，就让那层拙劣的伪装褪去了，露出了几分原本的青涩与稚气未脱。这在沐璟眼中就多了几分可爱。
　　沐璟突然有些不忍心——他还是个孩子，从未肖想过至尊之位的人，自己一声不吭地将他缴入权力的斗争，纵然不会辜负天下，辜负师祖，不会辜负信任自己的人，但是却独独辜负了这个孩子。
　　这对他是不公平的。沐璟在心中轻轻地说。
　　可是这是最好的选择。
　　沐璟不动声色拿起剩下的木料，边想着便继续雕刻着什么。
　　夜已深，仪嫔娘娘派人将玩得心满意足的萧煜行领了回去。大殿中只剩下沐璟与萧熠生两人，萧熠生因为自己在别扭着不说话，沐璟也不是会主动找人搭话的性格，于是四周只剩下木头与小刀有一下没一下的碰撞声。
　　萧熠生抬头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说实话，沐璟身上确实有与他四哥萧烁然相似的气质，早熟，年少老成。尽管他们的性格南辕北辙——萧烁然是阴沉，别人和他说话他也不见得搭理，而沐璟却是温文尔雅，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比如说现在，沐璟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上的东西，一刀一刀仔细地在上面划着什么，面具没有掩盖住的嘴唇轻轻地向上扬。
　　这样的人，很难让人不心生好感，即使他是一个傀儡师。
　　他到底长什么样？萧熠生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他这样的人，一定有好看的眉眼，鼻子挺拔，浅浅潋眉，眼中的潋滟就像江南三月的雨。
　　他一定是个好看的人。萧熠生想，否则甘棠也不会看上他。
　　那······甘棠有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萧熠生突然想起自己还是孩童时，随父皇南巡，下江南时遇到过一个人。年岁太久远，具体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萧烁然带着他装成平民百姓在茶馆听书时，向楼下望时的惊艳。
　　一个白衣少年，神采飞扬，骑着白马，在大街上走着。有女子向他丢花，他接住了花，轻吻了一下，然后眉目流转向丢花的女子一笑。他没有记住那人的容貌，只记住了他眼角的明媚灿烂，锐不可当，嘴角懒洋洋的笑意，以及举手投足间的风华无双。
　　那时萧烁然还没有经历过变故，脸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灿烂，然后对萧熠生说：一个人，活成那个样子就算是不枉此生了。
　　萧熠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多年以前连名字也不知道，连脸也记不清的人，但是细细想来，那个少年与沐璟的相似之处极少，看上去也是南辕北辙。
　　一个生长在阳光明媚的江南，一个藏匿于连年阴雨的沐侯谷。
　　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黑暗中。

　　“帝师，我家公主叫我来领五皇子回去。”
　　门外羲和公主的人喊道，把萧熠生从回忆中拉了出去。他抬头看沐璟，沐璟似乎已经做完了，起身道：“公主与五皇子当真姐弟情深。”示意甘棠把门打开，一个宫女朝帝师的位子行了个礼：“深夜来寻帝师，打扰了。”
　　沐璟早已困得不行，但是还是温和回应：“无妨。”
　　萧熠生准备转身告辞时，只见沐璟伸出手，慢慢展开。
　　那是一朵半个巴掌大的海棠花，沐璟的手艺很好，花的脉络似乎都若隐若现。
　　“给你的。”
　　萧熠生接过那朵海棠花，一动不动地傻了。
　　难得看这个混小子露出这种表情，沐璟心情大好，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笑道：“回去吧。”

　　等把两个小祖宗送走，已经深夜了，沐璟看了看蹲在窗口纵观全局的沐昼，十分地不想理他，砰的一声就把窗户关上，然后外面就听到了重物着地的声音。
　　“诶呦，小兔崽子，白给你那么好的东西了！”
　　沐璟无声骂了一句，回到：“得了，我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接，你要是闲呢，我明个让甘棠去搞两只鸟给你去遛遛。”
　　沐昼在窗口喊道：“得了，你明天的那些事交给我吧。”
　　砰，窗户又打开了，咣地一声又砸在了沐璟的脸上。
　　“嗷，”沐璟外头一看，沐昼捂着脸在一旁站着：“我改变主意了，你自己去处理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沐璟毫不犹豫地穿着睡袍身手矫健地翻出窗户，一把抓住他师叔：“师叔，你看，我替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你好歹，帮助一下你师侄呀。”
　　语气带着少有的讨好意味，把沐昼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好好说话！”
　　“哦，这本来就是你的职责，皇上来帝师殿找不到你，所有找帝师殿的事自打三年前开始就是我一手包揽，您老游山玩水了那么久，好歹在帝师殿挂了名，你倒是做点事。”沐璟闻言，冷冷地缩回手去，揣着手望着他那不靠谱的师叔。
　　“不过也由不得你了，明日即使你特别想处理政事你也别去了。”沐昼的声音突然严肃了起来：“小瑾儿的死时不是把那具春望留给你，后来被沐阳封了起来。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许再见别的闲人，赶紧把剩下的课业习完了吧。”
　　沐璟愣住了：“师父不是说我习得已经很快了吗？怎么······”
　　沐侯谷由于修习傀儡，所以为了帮助更好地伪装和控制傀儡，修习的范围一般都很广，深度也可以达到一般专业人士的程度，甚至有几项要十分出彩，即使是通过层层选拔的嫡系弟子三十岁修习完都算快的，而沐璟现在只剩下四五项没有修完，其余修完的也是无一不精通，而他今年才二十一，可以算是前无古人了。
　　“没时间了，”沐昼声音有些沙哑：“陛下身上的毒发作了，损噬心脉，没有几年了。”
　　“怎么会，之前不是好好的？”
　　“不知道，可能是这几年操劳。”沐昼一闭眼：“有些事我可以帮他解决，但是治国之事，终究还是应该他亲力亲为。”
　　能呈送到皇帝这的事必然是大事，既是大事就必须要细细思量，一条一律地处理好。齐国泱泱大国，大事自然也不会少。
　　更不用说各种暗线，挑不明的关系，私下里查的事。很难不操劳。
　　“还有几年，”沐璟低声问。
　　“小翎的看的，最多三四年。隔几天，小翎也会来京城，替陛下调理。”
　　“我还以为他至少可以撑到萧熠生二十岁。”沐璟一阵苦笑：“很多事情我都还没有准备好。”
　　“小璟，”沐昼正色道：“虽然让你来京城是为了我能早点帮你适应自己的位置，但是你确实是个优秀的孩子，一切我都不用多说，你就能做得比我更好。”
　　“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教会你一件事，命运有时会给你做准备的机会，但是有时不会。你如果想要更好地生存下去，要学的就不仅仅是如何准备。你要做到的是知道刀锋会从哪里划过——如果你知道了，那么所有准备，无论是你的还是你对手的，都是无效的。”
　　“当你知道刀锋从哪里划过，命运的天平永远都会像你这里倾倒。”
　　“你要做的不是如何准备，如何准备是那些普通朝臣该做的。”
　　“你是沐侯谷的傀儡师，你应当做的，是预测，而不是慌慌张张地准备。”
　　沐璟从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骤然听闻，也是一愣。
　　随后，他低下头行礼，罕见地对沐昼正真恭恭敬敬地说：“弟子谨记师叔教诲。”
　　沐昼也没有再贫嘴了，只是仿佛很累一般，摆摆手：“行了，早些睡吧。明天你的一应事务都交付到我手上，包括教习皇子。从明天起，恢复在沐侯谷的作息，再过几日，你小师妹会和你在京中，一同修习。”
　　沐璟应了一声，也没有多话便回去睡了。躺到榻上时，早就没有之前的倦意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