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回首望长安

20、第十九章·暗生

　　沐璟在宫里一般看上去像是个正经人，戴上那奇怪的面具都难以掩饰的儒雅和翩翩有礼。但是摘了面具之后，除了教养所致，不怎么说脏话以外，其他的言行举止几乎变了一个人，虽然不是像沐玦那样十分有举止浪荡的纨绔子弟气质，但是也几乎和儒雅这两个字不沾边。
　　看见萧熠生闹着大红脸强装镇定地走过来，沐玦心里笑得肚子疼，心想着在这里看看沐璟怎么收场。
　　“啊，贵客来了。”沐璟眯着眼睛，看见萧熠生来了，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自己歪三斜四的姿势，起身道：“请上座。”
　　萧熠生实在不想当青楼的座上宾，于是冷淡道：“不必了。”
　　沐玦在一旁笑得不怀好意。
　　传言这熠王殿下跳脱聒噪得很，十成十地不稳重，而沐璟则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靠谱得很。如今看来，传闻不是不尽实，而是直接传反了。
　　沐璟旁边的一个姑娘，看上去奔放得很，直接缠上沐璟柔声道：“既然是贵客，为何不再叫几个姐妹上来。”
　　沐璟看上去开放的很，神色懒散，没有了旁日里的清醒，似乎是有些醉意，一只手搭上那姑娘半裸的肩头：“不必了，你们先跟着那位爷出去，我这里自顾自地谈事。”
　　然后整个人地倚在了人家姑娘身上，低语了一句：“今日谁要是听到了一句，你就让他变成死人。”
　　姑娘眼神清醒，会意，但是却是扑哧地笑了出来，甚至脸都红了，想说什么，似乎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似的。起身便离去，沐玦不在乎似的一闭眼，缠着几个姑娘一并走了出去。
　　沐璟刚刚说话虽然令人心头一寒，但是外人看来这个耳语的姿势格外暧昧，并且那姑娘的反应实在是······反正让人想不到沐璟刚才耳语了什么正直的话。
　　萧熠生一开始还只是故作镇定，后来连故作镇定都做不到了，肉眼可见地坐立不安起来。之前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是沐璟给的一个答案，现下却觉得后悔，巴不得自己没有来过这一趟，似乎这样就可以当作刚刚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沐璟当着自己未来学生加顶头上司的面，嫖得毫无压力，既不怕无人子弟，也不在意为人师表的形象。但是现在，他却是无法把这件事说出口。
　　沐璟一般都是以人为本，从来不喜欢逼迫什么人做什么事，只要是他指定的什么人做什么事，那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想去做的意愿。但是这件事，他知道自己要破例了。
　　萧熠生看见他一直在揉眉心，刚刚的尴尬气氛还没有褪去，咳了两声开口问道：“先生醉了？”
　　沐璟苦笑了一下，然后摆摆手：“没有，只是有些上头而已。”
　　“既然先生醉了，看来是没办法给我解惑了。”萧熠生客客气气地掩盖着自己的不自在：“我先告退了，改日再来。”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沐璟动也没动，只是呵斥道：“你给我站着。”
　　沐璟从前从未在他面前这样说过话，从前都是毕恭毕敬地五殿下熠王殿下地叫，交得萧熠生十分不自在。现在突然这样说话，反而有了些真实感。
　　萧熠生自打出宫以来，刚开始好为人师和在他面前发号施令的人多得数不清，但是经过这几个月的洗礼，他却是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做到说一不二。这不仅仅说明了他的能力，还证明了一件事：他不喜欢服从别人，尤其不喜欢服从这样有威胁着说话的人。
　　但是沐璟说的这话却让他意外地不反感，反而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你既然在我面前不以王爷自居，我就斗胆不敬一次。”沐璟起身：“有些事情，我不借些酒劲，我着实不敢说出来 。”
　　“你不用说出来，我是什么都知道了。”萧熠生背对着沐璟，沐璟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可以听到他声音里的颤抖：“你马上就是我的老师了，是吗？”
　　沐璟微醺，声音里面不再是从前温和而疏离，而是有些脾气，却从未有些真切：“你不知道全部，现在，”他站了起来，背脊却有了些弧度：“我来告诉你。”
　　“既是来解惑的，我问一个你答一个。”萧熠生闭眼转过身，看着沐璟的眼睛，药效已经过了，沐璟的眸色在灯光下显现出浅灰色，眼角的锋利随着醉意也收藏不住了，眼角微微向上挑，颇有一些咄咄逼人的意思，一点也不像大殿上站着庄重谦和的样子。
　　“你问。”
　　“为什么是我？”
　　沐璟眯了眯眼，露出了很狡猾的表情：“这可是个大问题。”
　　“因为我是嫡出？因为我外祖手握重兵？还是这只是父皇的意思？”萧熠生坐下。
　　“你父皇很看重你。”沐璟自己倒了杯酒，顾左右而言他，并不回答：“嫡出的孩子，自然期望要高一些。”
　　“可是你选我的原因不是这个吧？”萧熠生看着他抿了一口酒，皱眉道：“沐侯谷的人选择继承人，皇帝可干预不了，既是干预了，最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你是说你父皇？”沐璟笑笑，灰色的头发在灯光下像是满头华发一样，偏偏这张脸却是好看地惊心动魄：“当年沐昼那老家伙是凭着自己喜欢，但是你不一样，你父亲比起你大哥四哥，更期望你。”
　　萧熠生低下头：“可是我不希望，我只希望我可以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如果你母亲不是皇后，或者你有一个嫡亲兄弟，你才可能远离这些东西。”沐璟回答：“如果不是你当皇帝，是你的兄弟，哪一个饶得了你，你四哥吗？”
　　萧熠生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心易变，你在宫里，应当从小就知道这件事。”沐璟神色突然一下子阴暗下来：“当年林妃与杜昭仪多要好，最后还不是说下手就下手。”
　　“就算之前不知道，如今在南巡的一路上这样的事情见得也不少。”萧熠生坐规正襟，神色黯淡：“我从前只是顽劣，不是不谙世事，也不是傻。”
　　沐璟轻笑：“那现在呢？”
　　“现在，”萧熠生苦笑，皱眉：“现在却是连顽劣也不敢了。”
　　那眉头仿佛解不开似的，沐璟看见，心头仿佛扎上了一根小刺，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先生，你说得我都知道，我也知道我早就没有退路了。我之前希望四哥当皇帝，是因为抱着他能看在我对他好的份上，能放过我，皇姐还有望舒。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太天真了。”
　　“即使你四哥初心不变，林家也不会放过你。”沐璟起身：“你四哥如果登基，必然要依靠林家，他登基以后许多年，都摆脱不了林家的把控，他到时候保护不了你。”
　　“所以，这也是你不选择他的原因。”萧熠生抬起头来看着沐璟：“你们沐侯谷的人都是只看条件不看心性的吗？”
　　“沐昼是，他嫌麻烦。”沐璟斜过身子，斜坐在萧熠生身前的桌子上：“但是我选择你，身世只是辅助类的东西，如果我想做，你们兄弟五人每一个人我都可以帮他登上王位，坐拥江山。”
　　“那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帝星，天生就要当天下之主的。”沐璟笑道，看上去像是胡诌，但是眸子里却有一种特殊的光芒：“沐侯谷的人能窥见天机，我看见了。”
　　萧熠生抬头想继续说什么，但是沐璟的眼睛太亮，他那满头深灰色的长发没有束起来，散散地全部披在消瘦的肩上，发尾用一根浅色缎带绑住，就连衣服也没有规矩地绑紧，腰带松松散散地系着，却是肉眼可见的，格外的纤细；衣服刚刚与那些女子拉拉扯扯的，坐着还好，这样一站起来就是大写的衣冠不整，衣服被拉得露出来一截，露出了白色里衣的领子，上面是如雪一样白的脖颈，再上面就是仿若刀削出来一般的下颚。
　　然后上面就是那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
　　萧熠生感觉心脏就快要跳出胸口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明明是和甘棠一样熟悉的面孔，明明是那样锋利的表情，明明是一个男子，但是却格外动人。
　　美丽动人，脆弱也动人，但是都不如沐璟现在脸上的写实动人。
　　分明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紧紧绷着下颚，轻轻地眯着眼睛看着他，流露出的情绪却是分外真时。
　　沐璟只有那一瞬露出那样紧张而期翼的表情，然后就收了回去，恢复到了之前懒散的神态。萧熠生感觉他看着自己时时间在无限延长，等到他挪开目光时，又觉得太短，以至于没有看清那双深灰色的双眼到底噙着什么东西。
　　沐璟起身，别过头去：“殿下，天色已晚，还是快些回去吧。”
　　而后又顿了顿：“今后的路还长，我既是殿下的老师，又是殿下的影子，自然有时间慢慢回答殿下的疑惑。”
　　“此去一别，殿下之前再不愿，再逃避，再自我欺骗，都没有用了。殿下细细准备，今后，怕是都没有这样平和的日子了。”

　　萧熠生从楼里出来，冷风一吹，才将耳边的赤红吹去一些，胸口似乎也不是那样跳得喘不过气来。
　　沐璟最后说得那几句话他都基本上没有听进去，恍惚地就走到了大街上。
　　夜深了，此刻是这样的风月场所生意最好的时候，从下望上去，几乎间间房子都是红烛罗帐，萧熠生几乎都可以听见里面或是娇声软语，或是婉转歌声。
　　萧熠生低头，却听见了初八的声音：“王爷。”
　　初八为人机灵，再加上萧熠生对他本就有些愧疚，于是留在身边照顾，日子久了，就发现这少年年纪虽轻，办起事来却是稳重老成越发重用。再加上背景底细都委托甘棠查过，干干净净，于是把他当成半个心腹。
　　“初八，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萧熠生心烦意乱，随口问道。
　　初八年纪小，闻言便闹了个大红脸，气也不出，脚也不挪动了。
　　萧熠生走了几步，发现初八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借着月色才发现，初八脸红得要滴血。
　　“怎么？”萧熠生觉得好玩，回头调笑道：“还真的有啊？”
　　初八仍是不说话，只是嚅嗫了一声，算是肯定了。
　　“是哪家的姑娘，回头我给你接进京城。”
　　“不知道。”初八神色黯然：“去年被他父亲卖了，我借着替哥哥办事找了好几处地方，找不到。”
　　萧熠生自知戳人伤疤，便话音一转：“那你见到他是什么感觉？”
　　“就是高兴，再不高兴的事也会忘记。”
　　“还有呢？”
　　“还有就是觉得她好看，做什么都好看。”
　　“有些时候话也说不出来，她说什么也听不进去。”
　　“和她说话会很高兴，呆在一起不说话也高兴。好像什么都可以和她说。”
　　“从前特别喜欢作弄她，捉些虫子放在她窗前。小男孩嘛，总想引起喜欢的人的注意。”
　　初八自顾自地说了许多，但是萧熠生先前还听着，之后却是越听越恍惚。
　　沐璟长得确实好看。
　　从前自己去帝师殿要饭时，确实怀揣着万一可以见到沐璟的期待——为此有时候还会故意犯错。
　　在他面前有时确实也说不出话来，比如刚才。
　　自己从未对沐璟说过谎。
　　从前总是莫名其妙地作弄他，但是他好像不在意似的，每次都不经意地一笑带过。然后下次再想着法地捉弄他。
　　直到有一次，沐璟烦得不行了，下学后把他单独留下，苦笑着问：“五殿下，沐璟自知不是很令人高兴，但是见着我那么不高兴的还只有五殿下一个。敢问殿下我何处得罪过殿下？”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方寸大乱，然后说了一句：“你的头发束得太紧了。”
　　沐璟低头低笑了几声。
　　之后，之后他的发髻好像就挽得比较松散了，即便是面圣也不会再紧绷绷地束发。
　　萧熠生也不知道，这样的小事，竟然在他记忆深处藏了那么久。而深藏许久的感情也水落石出。
　　原来我喜欢他，他想。
　　可是他是男子。
　　如果我只是迷恋样貌，我应该喜欢甘棠。
　　可是我对甘棠好像也并不是那种喜欢，而是像对羲和那样的喜欢。
　　我对他的喜欢是······
　　是······
　　楼上忽然响起婉转的曲调，一下一下，扣人心弦。那些他从前觉得俗气的曲子，却是像打在他心上似的，萧熠生不禁有些动容，也停下了脚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个调子也算常见，宫里时常演奏，萧熠生也会唱两句，不禁跟着哼气来。
　　“柔情似水，假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沐璟就是我的金风玉露。
　　萧熠生动容，脸上露出了一种缱绻的神色。
　　月色太暗，没有人注意倒少年思慕之伤，即便日后提起，也只会是一声笑话带过。
　　更何况血雨腥风之下，谁人会注意到自己这荒谬的闲愁？
　　萧熠生闭上眼：“初八，走吧。”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我而已。
　　只是如今还得偷懒做闲人，今后怕是永无宁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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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紧量在开学之前更完的
要是更不完······
请原谅我【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