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白》端之

37、还乡

　　风餐露宿，星夜兼程，梅乔不是头一遭了，所以除了憔悴一些也没有别的大碍。倒是梅闳，第一次出远门，急着赶路，既不曾休息好，也不曾安稳吃饭，几日下来，本来白白润润的脸都瘦了一圈，眼前也飘飘忽忽的。梅乔没办法，只能放慢速度。
　　辗转数日，一行六七人才到玉川。
　　看到玉川城门，梅乔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是到了。
　　梅闳虽然恹恹的，看自家小叔如此反应，不由好奇。
　　梅乔自嘲笑道：“我以前总怨父亲把我关在玉川，总不许我出门，只是我那时候只觉得玉川对我来说好似困锁鸟儿的牢笼桎梏，恨不能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后来我就偷偷溜出去，那个时候我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么不管不顾想要回到这里来。”
　　梅闳问道：“小叔是怎么溜走的？”
　　梅乔：“我……”忽然想起自己那时与江恪扮作夫妻，骗过老周出城，唇角漾起一片笑意。
　　转头看到自己这小侄儿好奇的眼神，挑眉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不久，马车在梅府大门口停下。
　　梅乔理了理衣装，门房看到是小公子回来了，差点没叫出来！
　　“六郎君啊！六郎君回来了！”
　　梅乔有模有样负起手，打着官腔调笑：“叫什么六郎君，你难道不知道，本官可是兰台令史当面！”
　　那门房被他逗得也嘿嘿直笑，一边口称梅大人一边把人迎进府里。
　　梅闳也笑道：“小叔好威风啊。”
　　梅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得意道：“这才哪儿到儿，以后跟着小叔，可有你威风的呢！”
　　话音刚落，几名婢女就笑着赶过来看小公子。
　　梅乔一直是和善性子，从前和府上这些小丫头们关系甚好，经常把自己在外头茶楼里听的故事讲给她们听。
　　伴随着一阵莺声燕语，梅乔也渐渐觉出味儿来。府里这些丫头这么热闹，哪里有一点主母卧病不起的模样……
　　梅乔入府直奔自家母亲的卧房，一见自己母亲躺在床上面色泛白，心中不由一紧。
　　“母亲！”
　　梅夫人一听这牵挂了半年的声音，鼻头就是一酸，眼眶也红了，两行泪毫无防备就滚落下来。
　　梅乔原本情状难受极了，但靠近床前一看，本来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却生生给憋了进去，非但如此嘴角还微微抽了抽。
　　梅夫人自觉这孩子反应不大对，难道是自己装得不像？于是装作无力地咳了两声：“咳咳，儿啊，你可……可算是回来了。”
　　梅闳喊了声“祖母”也靠近床前。
　　梅夫人抹了抹眼泪：“好孩子，你们都回来了。好啊，若是再晚几天，你们……你们可就看不到老身了……”
　　梅乔腹诽，您装！继续装！嘴上却道：“母亲，哪有您这样咒自己的？”
　　梅闳一瞧，自己这祖母脸上白是苍白，就是脸上被泪痕冲出两道水痕，露出底下健康红润的肤色来，她用袖子抹眼泪，把原本涂在脸上的白粉给抹花了。这不是装病嘛？又偷偷瞧一眼自己的小叔，看来小叔是知道祖母装病。
　　母子俩说了几句话，梅乔就叫来丫头，问道：“浣香，我母亲的药好了没有？”
　　那浣香是他母亲身边的大丫头，听他如此一问，似乎有点为难，偷偷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主子，梅夫人便咳了两声使了个眼色。
　　浣香会意，忙道：“六郎君，夫人已经喝过药了。”
　　梅乔看着这主仆二人演得有模有样，都快不忍心拆穿他们了。拜了拜母亲，起身就装作要走的模样：“既然母亲服过药，那就好好休息，儿过些时候再来看您。”
　　梅夫人刚刚见他，还没说几句话这人就要走，那哪儿成啊，赶紧坐起来拉住儿子的衣裳：“阿乔！”
　　梅乔笑盈盈看着梅夫人：“母亲，您怎么睡觉还不脱鞋呢？”
　　梅夫人低头一看，果然鞋子还在脚上，刚刚急着起来，这鞋子就从被子里露出来。那是她方才听说小儿子回来了，本以为他要先去前厅才到她这里来，谁知道这孩子念她心切，火急火燎就过来了，她一时着急，刚给脸上抹了一层白粉，就听见这孩子到门口了，所以鞋子都来不及脱就躺上床装病。
　　梅夫人尴尬地咳了两声：“起身，为娘是真病，昨儿还吃着药呢！但今天就好了不少，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话梅乔半信半疑，因为他在这屋子里闻到了他最怕的药汤味儿。
　　“那母亲现在真的没事了？”
　　浣香丫头笑道：“真的没事了，郎君放心。”
　　说罢梅乔就被自家母亲赶出屋子。浣香着人打来热水，梅夫人梳洗一番就忙去见儿子。
　　梅夫人念子心切，一见到小儿子，精神立刻就恢复得完全，拉着他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好大一会儿才酸酸地说了一句：“我儿长高了，也瘦了……”
　　瘦了倒是可能，高了……老娘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说起来，母亲，您装病把我从京城大老远骗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梅夫人一听不乐意了，柳眉一竖：“你这小没良心的，为娘怎么是装病，那是真病！昨儿还喝着药呢。那怎么能叫骗你回来。”
　　梅闳笑问：“祖母您是怎么染病的？竟缠绵了那么久，我和父亲听说了可是担心得不行，小叔和我不分日夜就往玉川赶呢！”
　　其实自那一日梅乔的师父郁离子离开，梅夫人就开始身体不适，起初是染了风寒，又忧思深重，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好。但梅夫人知道，恐怕她还是心病居多，她怕极了，怕自己的儿子被人抢走，实在怕极了……
　　“母亲？”
　　“祖母？”
　　梅夫人恍然回神，笑着摸了摸孙子的发顶：“没什么，只是风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
　　梅乔直觉自家母亲似乎在隐瞒什么……
　　晚间，梅公从公署里回来，梅乔的五哥梅朗也从学堂教书回来。当晚梅府就办了一场家宴，说是家宴，其实正经主子也就梅公夫妇、梅乔梅朗兄弟、还有府上三位阿姨。
　　不过这宴席上却少了一个人，梅乔问梅朗：“五兄，怎么不见嫂嫂？”
　　梅朗笑着给自家弟弟夹了一筷子柳刀鱼：“燕娘身体不适，这几日在喝药，不能作陪吃酒，便也不想扰了大家的兴致。”
　　梅乔了然，对女眷席上举杯笑道：“母亲，儿自京城归来，给母亲五嫂嫂还有诸位阿姨带了一些礼物，都是京城里时兴的玩意儿，稍后我让人送去各处。”
　　梅夫人慈爱笑道：“我儿有心了。”
　　周氏赵氏韩氏也纷纷对梅乔交口称赞。
　　周氏是为梅公生育子嗣最多的，梅乔的大兄二兄四兄都是周氏所出。但梅乔的大兄两岁因病夭折了，所以如今的二兄梅景先其实是实际上的大兄。周氏因生产频繁，后来落下了身体羸弱的毛病，一直在府中深居简出。
　　赵氏是梅乔三兄的生母，是梅公当年还是彭州知州的时候收的妾室，系越中赵氏女。赵氏这些年虽见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在朝堂上还说得上几句话。
　　韩氏则是梅乔五兄梅朗的生母，也是梅公的妻妾里头唯一一个平民女子。
　　韩氏家中原是做的小生意，但韩氏父亲死后，唯一的儿子韩回不成器，无能继承家中事业，滥赌成性。后来竟慢慢把偌大的家业都败在了赌场里头，这厮犹不思悔改，向恶人借了银子要去赌场翻盘，结果翻盘不成，反倒把家里的房子都给赔进去了。
　　没钱还给恶霸，那恶霸就要把他妹妹买了抵账。韩氏不甘心自己从一个小姐沦为人人贩卖的货物，便偷逃出家门，那些恶人在后面追赶，碰巧遇上了到下辖郡县巡查的梅大人。
　　得知事情来龙去脉，梅大人当场就责令下官惩办了那恶霸。
　　但恶行归恶行，那韩回也确实欠着人家的银子，此时也确实没有能力还钱。
　　韩氏当即就自愿投身卖给梅大人，得了银钱替兄长还债。
　　梅大人当时确实只当是买个奴婢，也就发了善心买下韩氏。
　　但韩氏入府之后不久，梅公就销毁了她的卖身契，收作妾室。当时梅夫人为这事还和梅大人不痛快了好一阵子。
　　不过两年后梅夫人生下梅乔，全身的心里都放在了这个小儿子身上，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些事梅乔都是从梅夫人那里得知的，不过他那时候心高气傲，并不很在意后宅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梅公这几个儿子，长子夭亡，次子梅景先如今是宪台佥都御史，任职京中。三子梅繇如今在西南檀州的虞山郡做官，听说前几日刚升了虞山府丞。五子梅朗在郡中一处学堂给童子们教书，也在玉川府衙领了个文书的闲职。幼子梅乔如今也在京做了兰台令史。
　　唯有四子梅易，不仕宦，只好医药一道。起初梅公并不支持他从医，医道虽说治病救人悬壶济世，但在世道之中乃为末流。但梅夫人从旁劝导，梅公这才想起自己的岳父就是位太医，于是便没再说什么。

　　暮春时节，百花零落，花瓣纷纷扬扬洒满了道路两边，垂杨紫陌，不少人趁着时节来城外踏青游春。今日休沐，江憬江恪会同顾宗道三人在京郊相携游春踏青，直至日没才归来。他们三人都是位列新科一甲，同入翰林，因此在一众士子中关系也稍近一些。
　　秋生整理着案头上几卷书，一边道：“严哥儿，今天你不在，季哥儿来了一趟。”
　　江恪目光微动：“哦？他找我有事？”
　　秋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先是问你去哪儿了，我说你和朋友出门踏青。然后季哥又问六哥儿去哪儿了，我说六哥家里有事回乡，然后没说几句他就走了。”
　　江恪问：“我记得大军是前两日回朝的？”
　　秋生笑道：“是啊，季哥儿现在可威风了，升了将军呢！他还说下回让我去他那里看看他的将军铠甲，纹着大老虎的那种！”
　　江恪凝眸不语，面容在暖黄的灯光底下越觉依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