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白》端之

1、玉川梅

　　玉川郡城在国西南，乃是信州首府，此地有多条水道交织，沟通南北东西，故而市井繁荣，是西南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
　　“站住……公子啊……”“诶！人呢？”“那边！快点！”
　　高深狭窄的小巷子里，只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左躲右闪，正被一群人追得辛苦，这青衣的公子提着衣裳，□□，眉头皱作一团，心说后边这群人也太坚持了，追了几个坊里还不罢休！再追下去，可真是没力气再跑了……心里正埋怨着，忽然看到旁边巷子里两个人影，便灵机一动闪到两人身后蹲了下来，借着旁边堆着的杂物和其中一人高大的身形隐去形迹，又低声冲身前这人挤了挤眼睛：“好汉，帮帮忙，帮帮忙！”这一抬头就眼前一亮！哎呀，今天真是好运，这种时候也能遇到美人！虽然这人一脸拒人千里恕不奉陪的讨打表情，但即便是他梅小六这种见多了美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这等风姿！在他平生所见中，仅在一人之下，嘿嘿，这一人嘛，当然就是梅府的小公子梅乔啦！再说眼前这人，这五官是天纵的好皮相，鼻梁英挺，眉眼萧清，双眉中间是不深不浅的一颗痣，眼神像一眼深泉望不出情绪来，看起来就是很聪明还很不好惹的人。他穿了一身简单的暗蓝长袍，贴身儿的，正好把宽肩窄腰勾勒得完全，很干练的装束，再看从攒花袖口露出来的那只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一层薄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他走神之际，这人移了步子就要离开，梅小六连忙拉住这位的衣角，那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是旁边那位斜被着包袱，像是小童的人说话了，他叉着手说：“你干嘛？人都走了，还不放开我严哥儿……”
　　走了？光顾着看美人，都忘了留意，梅小六这才放开，讪讪地拱手笑，他一笑，右脸颊就有一个深深的梨涡：“谢谢二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小童没有理他，心说他这个人看起来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模样，也不像坏人，倒像是惹了什么麻烦，所以不免想离他远点，免得惹祸上身，就对他的严哥儿说：“严哥儿，我们走吧。”
　　那被叫做严哥儿的美人微微点头，这两人抬脚刚走出没几步，那人就停下转身，淡淡开口：“你是此地人？可识得路？”
　　梅小六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失笑，原来是迷路了。
　　小童性急，见他只笑不说话，不由问：“你笑个什么劲儿，到底认不认路哇？”
　　这小童说话虽不很有礼，但带着点软软的口音，倒是可爱得紧。梅小六整了整衣裳，脚底下都生出几分从容不迫来，心情好，脸上也笑眯眯的：“知道啊，跟我来吧。”
　　一边领着人往外走，一边就开始搭话：“方才忘了问，不知恩公名姓，家住何方啊？”梅小六就是这种性子，见到合眼缘的美人就不免亲近，这玉川城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凡风姿不俗的，梅小六都曾过眼。
　　这男子倒没有梅小六想象得那么不好相处，他嗓音低沉：“我名江恪，家住富春，助你脱困不过举手，不值言恩。”
　　何止是没有举手，这位连脚都没抬……不过江恪这名字梅小六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且放下心中疑问，又说：“啊，富春啊，我倒听过，富春的时鲜和紵丝誉满天下。两位来玉川是来寻亲访友？”
　　那小童似乎不想和梅小六多说，一脸不情愿：“你这个人只管带路就行了嘛，倒是话这么多。”
　　江恪觉得有些失礼，侧首向梅小六道：“秋生言语无状，公子见谅，我非是寻亲访友，只是游学至此，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原来那小童是叫秋生，梅小六含笑回答：“我叫梅小六，是州学教谕梅公府上小公子的伴读。”
　　江恪倒是有些惊讶：“梅乔？”
　　“嗯？”这倒是让梅小六惊讶了一下，也心虚了一下“你知道梅乔？”
　　江恪微微摇头：“不曾见过，只是听过其人盛名，家中也有他一幅丹青。”
　　“原来如此。”梅小六暗自舒了口气，江恪不动声色看在眼里。
　　秋生啊了一声，问江恪：“就是公子书阁里那幅吗？”
　　江恪嗯了一声。
　　梅小六笑道：“原来我家公子名气传这么远啊”
　　秋生快走两步和梅小六并肩：“可不是嘛，当初我家公子买那幅画的时候花了好多好多银子呢！都够在京城近郊买座院子了。”
　　梅小六倒抽一口气，眼睛里都闪着光！这么值钱！要是早点知道，再去富春多卖几幅画，那他早就是富豪了！又问：“那京城呢？我家公子在京城名气如何？”
　　江恪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今上内库中也有一幅梅公子的丹青，碧尽山斜。”
　　皇帝都收在内库里！可以想见是有多出名了！那幅碧尽山斜他记得，是梅乔十七岁时在他父亲梅公寿宴上画的，后来被他没心没肺的父亲送给了信州知州，后来不知如何，竟辗转到了天子手中……
　　江恪见他发呆，继续道：“梅三秀少年成名，才貌倒在其次，单只说丹青的名气，就丝毫不亚于富春紵丝，天子亦曾夸赞，称其画中国手。”
　　梅三秀就是梅乔，人称玉川梅三秀，貌秀才高丹青妙。
　　梅小六吞了吞口水：“丹青确实，不过这才貌嘛，只怕只是个点缀，只为凑够那个三而已。”
　　江恪微微挑眉：“哦？看来梅弟对梅三秀倒是另有一番看法。”
　　梅小六颇为得意：“当然，这天底下再没人比我更了解梅乔。这个人嘛，并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好，其实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罢了。”
　　……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梅小六这话如何，而是因为他把人带到了死胡同，江恪静静看着他，这样，梅小六也不太好意思了，不由尴尬一笑……
　　秋生年岁小，看这人不靠谱不由着急：“哎呀，严哥儿，你看嘛，他自己都找不着道儿！”
　　梅小六可是个要面子的人，连忙正色道：“意外意外，我这是和江兄聊得太高兴，一时没有留意道路，别急，这次肯定能出去！”
　　秋生也是累了，毕竟赶了许久的路好不容易到了郡城，谁知道又在巷子里迷了路，可不不太高兴嘛，只是噘着嘴不说话。梅小六也是比较体谅的，略觉过意不去，一时气氛有些凝滞……
　　三人且走且看，江恪出言道：“梅三秀的丹青笔法灵秀，画境悠缈，能将无边山水尽化于襟怀，随分洒落，这其中的澹然容与不似是寻常富家子所能有。”
　　梅三秀侧身微微抬眼看他，含笑道：“说他有过人之处自然是有，不过嘛，若看人只从其诗画中看，未免蠡测。梅乔家里家教很严，梅公呢又是个牛脾气的老古董，梅乔从小就过得凄凄惨惨，后来大了一点，交了几个朋友，从此就走了偏道，总爱去狭斜之处去听曲儿听书，喝酒斗蝈蝈，甚至一度染上了冰玉散颓废得不成人形，后来被梅公知晓，差点把他打了个半死，腿都给打折了，虽然经名医救治好了差不多，但还是留下了后患，每到阴雨天气就钻心地疼，每次都要我捶捏着才能睡下……”
　　江恪抿了抿薄唇若有所思，梅小六笑了笑，似是问他，又似乎在问自己：“挺浑的吧？嘿嘿……”
　　……熟料，又进了个死胡同，这下便是梅小六，这脸上也挂不住了，脸埋在双手里叹气，又抬头尴尬一笑：“呃……对不住哈，今天早上没吃饱，记性有点不好，见笑见笑……”确实很丢人，好歹一个当地人，还能把自己给绕里边，要是传出去，他梅小六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江恪倒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秋生有点负气，也不管这两个，自个就迈开步子自己找路了，两个人就这样跟在他后边。江恪问道：“刚才梅弟似乎被一群人追赶，可是有什么麻烦缠身？”
　　梅小六眼珠一转，神色哀伤地叹了口气：“江兄有所不知，这啊还不都是因为那个梅乔，这梅乔除了前边说的，还有一桩不好，这个混蛋虽然生得人神共愤，霞姿月韵，谁知道居然是个死断袖！”
　　江恪眉头一皱，梅小六暗自发笑，正色继续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茶楼里说书的徒弟走到一处做些个荒唐事，后来梅公逼着他和郡中一个大家小姐成婚，那梅乔自然不愿意啊，就和梅公说了实情，梅公怒火中烧把人给锁了起来，后来梅乔求我放他，要和那个人私奔，我梅小六心善啊，经不住他求，又有那么多情分在，自然帮了他，他一跑跑了个干净，留下我可惨了，我要是继续留着，保不准梅公得怎么罚我，所以我也偷偷跑出来了，所以现在我也算是无处可去了……”
　　梅小六看着江恪盯着自个看，不自由就有点虚，嘴上仍道：“我这说得可都是实话，若有虚言，就……就让我生生世世为人奴使，不得翻身！”表情倒是很真挚……
　　江恪微微点头，便用心走路不再说什么，梅小六暗自咬了咬舌头：城隍爷，土地公，我开玩笑的，不要当真，不要当真哈！
　　秋生站在不远处高兴地喊起来：“严哥儿严哥儿，你看！我找到出来的路了！”
　　这孩子就差蹦起来了，梅小六倒是好奇，江恪与秋生像是主仆，却又有点不像，江恪对秋生没有那么多高高在上的姿态，而秋生对江恪似乎也不是服从，而是崇拜，这两人也像是朋友……
　　江恪与梅小六走过去，果然市衢通达，人声熙攘，叫卖嬉笑声不绝于耳，商铺林列，正是一片繁荣景象，秋生叉着腰颇为自豪：“严哥儿，你看，我可比这个人有用多了。”
　　江恪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赞同，仍是淡淡地没有表情：“走吧，我们找个客栈安顿下来。”
　　梅小六忙凑上去：“这个我知道！我知道前边不远有一家客栈，清净又干净，伺候得还周到，外地人不知道的！我带你们去。”
　　江恪微微拱手：“有劳。”
　　秋生将信将疑跟在后边，实在是这个人不靠谱。秋生拉了拉江恪衣角，江恪放慢步子，问：“怎么？”
　　秋生疑惑地问：“严哥儿，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不是一贯不喜欢别人凑上来跟着我们吗？况且这个人还奇奇怪怪的。”
　　江恪扬唇：“哦？他那里奇怪？”
　　秋生摸了摸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感觉就是奇怪。”
　　江恪淡然一笑，是啊，他，不简单。

　　短短的，试个水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