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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莲子青如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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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芸池安静而平和,涟漪轻散,晚风和静。
宁岚与苏倦并肩从小路上走着,穿过熟悉的丛草,抱琴的少年静默如初,忧思从眉心一路消弭。宁岚如惯常一般牵着他的衣角,唇角微微弯起,眉如新月,面目姣好。
林外忽然传来“扑棱”之声,苏倦抬手一展,便是一只白鸽扑翅入手。
解下鸽腿上的纸卷,一向冷静从容的少年亦是神色大变,携了宁岚的手便道:“回行宫,带我去见太子。”
“发生什么了?”宁岚被他迅急的脚步带得有些懵懂,却又定下脚步,一字一句,认真地问着眼前谜一样的少年,“只是阿倦,你究竟是谁?”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身侧亲密之人的不同,又何况宁岚虽然天真,但却决不痴傻。
苏倦终究是停下,回眸看着这个清秀伶俐的少女,这个孩子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质疑害怕,只是单纯地问一句“你究竟是谁”,却忽然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双明亮的眼眸,此刻竟让他无法直视。
踏着月色的白衣少年将手中的一池波琴递给宁岚,迎风飘扬而起的广袖猎猎飞扬,修长微凉的手指包裹起少女娇小的手掌,那一瞬间,笑容缓缓绽开的清俊少年,恍如月下神人,风华蹁跹。那才是本来的他,高傲自负、惊才绝艳的王者。
手上一紧,低首的少年慢慢张开清瘦却坚定的臂膀,轻轻抱住面前呆怔的少女。漆黑的发丝飘落在肩上,呼出的气息萦绕在皎洁白皙的颈间,如兰如麝。白色的宽袍盖住碧绿的笼袖,用头发遮住了眉眼,苏倦的一双眼却前所未有的清亮与锐利,在黑夜之中熠熠生辉。
鼻尖触碰在温热的胸膛,宁岚微红了脸颊,眉睫极轻地颤着,额头抵着苏倦的下颚,少女的芬香溢满四周。
手臂越收越紧,少年浅浅低笑一声,叹息道:“宁岚,我本就是为你而来。”
入宫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守护在她身边。
即便,两人毫不相识,只是作为苏家的儿子,他不得不遵从父亲的心愿,站在这个小公主的一边,只因为她是郁持盈的女儿。
宁岚瞬间怔住,只呢喃:“为、我?”
苏倦手指一撩,一缕单音旋出,扰乱了少女平静的情绪,心也迅急地跳了起来。
松开手,苏倦转身踏上碎石路,伸手向宁岚道:“还不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时没有从情绪里走出的少女只凝视着他伸出的手掌,抱琴站在原地,脱口也只出了一个字:“嗳?”
苏倦一把抓住她细嫩的手腕,快步行进,到最后几乎是飞速地奔跑着。
夜晚幽深的林间,看不清前路,也分辨不了已经走过的道路,白衣与碧衫闪烁划过其间,交织出夜色的一道风景。
风吹乱了发,迷蒙了眼睛,怀中的古琴几乎都要抱不住,脚下亦有些踉跄。然而宁岚心中却平静而安心,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少年并不十分宽阔的手掌却坚实而有力,仿佛有着某种笃定而自负的力量通过手心传递出来。
一路奔至行宫前,宁岚早已气息不平,只抱着琴大口地喘着气,一面又笑得明媚灿烂。苏倦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便道:“自己回房小心些,我先去见太子。”
宁岚笑应了一声,道:“那我在房里等你,见完太子哥哥,须得向我报备。”她还是放心不下,那样冷静的一个人,有多大的事情能让他当即惊变了脸色?
“好。”眼神忽明忽暗之余,苏倦微笑着应承她,直到看她转身慢慢地一步步踱着,还是用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一起一落。
直到那个纤柔的身影一跳一跃地消失在视线中,他的神色才倏地冷下,握紧了手中的纸条,飞身直向太子卧房走去。
重华房内的灯火还亮着,苏倦推门而入的时候,房内也竟有三人。
谢绎、郁重华、司璟,三人皆坐着,笑意盈盈,显是气氛欢愉。
苏倦神色冷峻地大步走入之时,郁重华霍然站起,眼神灼灼目视着他,苏倦抛过一卷纸,淡道:“自己看。”
转身面向温文尔雅的谢绎,苏倦却是一点谦虚的气韵都没有,只拂袖一挑长眉,冷声道:“谢二公子是何时到的?”
谢绎始终浅浅含笑,一派书卷之气,当即温言道:“在下刚到不久,只因皇后留着说了些叙旧之言,才误了三公主的生辰。”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一管精致的玉箫,“久闻三公主喜好音律,在下特意寻人定做了白玉箫作为贺礼,还请苏公子代为转交。”
“谢二公子这一声‘苏公子’在下当真担不起。”苏倦接过白玉箫,只手一转,将它抵在谢绎颈上,眼神中几多锐利,白色广袖一展,“只是,在下想问二公子一句,这到达的时间,却也掐得太准了一点吧?”
“阿湛。”重华立起,神色凝重,一手示意司璟退下,一手扬起纸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清寒的少年点着玉箫,“昀城那里,小净给我传来的。”
谢绎抬手,手指轻轻拨开玉箫,笑得依旧温润儒雅,拱手向苏倦道:“那么,苏公子认为我该什么时辰到?”他的手指极是好看,比起苏倦的修长,他的手更纤细而白皙,却有浅青的血脉流动隐约可见,苍白得让人心惊。
“又或者,在下来迟或者来早,对于结局,又能有什么改变?”谢绎一字一字地回答着,丝毫不意外地看到苏倦蓦然收回玉箫拢进袖中,指尖在桌上轻轻敲着,显是略有思虑。
重华走至窗边,推开窗,夜风呼啸而入,吹得他宽袍飞舞,一手压在窗沿,一手转着拇指上的玉指环,正是满室静寂的时候。
他恍然转首,淡笑着向谢绎道:“谢家,终于起兵了。”
温雅的少年闻言,却是迎风无语,只将双眸慢慢合上,喟然道:“果然是,终、于。”
苏倦终于回转身,向重华道:“如果我此刻离宫,你能撑多久?”
重华唇角慢慢浮起笑意:“我以为这一次,你又会抽身而去。”
白衣满座如雪,萧瑟孤傲,苏倦伸出手掌,面向重华,郑重道:“这一次,我一定不会逃避。”
那是在观澜阁,宁岚问,苏世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重华将包袱扔给了他,而他也给出了最清醒而尖锐的答案:空有凌云之志,而胸襟未开。
没有过多的体会,也没有过多的历练,从小,他就是个天才。文韬武略,哪一样不是手到擒来、鹤立鸡群?只是,凭借着不愿堕落进尘世的清高,不屑着尔虞我诈的骄傲,他可以把一切都踩在脚下,说着那些华丽的辞藻。
然而俗世里有什么?他的知己、他的父亲、他的女孩。
清高与纯粹怎么可能真正存在?
父亲在逼他进宫之前就曾说:“纵然你明志高远,若无舍生之义,何以成事?”
聪慧却青涩的曾经,固守着自己的坚持,不肯踏进这些纠缠里一步,不肯像其他人一样在浮沉里挣扎。
然而,他现在张开手掌,透过指缝间,看到的是王朝的血雨腥风、后宫的波澜起伏,还有江山的壮阔美好。
眼界浅薄。当年父亲尖锐指责他的话语响彻耳边。
不食人间烟火,多么愚昧而无知的愿望,他曾经的骄傲。
只是这一次,面对童年时期引导着自己成长、默契有加的挚友,他没有像过去一样,充当着一个传达者,而是选择了站在他身边。即便衣袍沾染了尘埃,双手浸没在鲜血,那也只能是命运的推波助澜。
“那就去吧。”重华眸光静好,含笑看着他,“阿湛,做你该做的事,做你能做的事。这里,只会成为困住你的牢笼。”
年轻的世子清冷的脸庞绽出一丝笑:“然重诺,君须记。”他如是说。
收拢了袖子,又拿出一粒药丸递给谢绎:“你的结局,由自己选择。”
谢绎未加思索,便吞下药丸,微微一笑,静道:“你可放心?”
苏倦漫然微挑眉:“我不过是困住个赌注罢了。”目光投向更远的夜色,“至于它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们都不会知道。”
没有人能始终掌控事情的全局,所有人所做的,不过是推动着历史前进的车轮而已。
他赌的,不过是谢绎的立场而已。
与重华相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深层的意味。如果真的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果,如果谢黎会是埋得最深的棋子,那么在宫里,唯一能够站在重华身后的盾牌,也只有清河长公主、庞诜和宁舜了。
“去看看宁儿吧。”重华轻拍他的肩膀,“有些事情,无法避免。”
苏倦依旧凝视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良久才道:“两年。可以么?”
重华淡定一笑,仿佛有什么光彩从他眼里升起,又转瞬沉落,手指轻轻地一弹指环,“叮”地一声,好似将天下都握在手中:“绰绰有余。”
风声鹤唳,殊不知,这一夜所做出的决定,会付出怎样代价,那样惨痛与煎熬,没有人可以预见。
那时年少,所以,一直相信自己拥有的力量。
静谧的房间内,更漏声阵阵,纱帘微微撩着。桌上烛台上的火光早已被风吹灭,苏倦入内之时,宁岚仍坐在床边,靠着床柱熟睡过去,尖尖的下颚越加显得整个人娇小而清瘦。
黑色的发披散下来,绕在肩上,夜里稍凉,手足略瑟缩着,犹自不知。
苏倦轻轻将手按在她额头上,静立良久才抱起她,平放在床上,又细心盖好被子,才将指尖在那嫩白的脸让一划而过,浅淡含笑的唇角稍稍有了弧度,褪去了面对谢绎的森冷,透着温暖柔光的少年反而更像一个普通人,平静而祥和。
坐在床角的少年抬头,面对着窗台,看向高空,月轮高挂,照出身前的薄纱蒙胧,远处的山岚隐约可见,芸池的水流动之声亦犹然在耳。
将玉箫搁置在枕边,白衣清冷的少年最终返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