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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王孙归不归(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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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城。
当段嫣的叛逃之后,七杀与十二衣又一次汇聚于天闻阁内。昀城的三大长老中的两位董煜与苏杭终于不得不从退隐的状态中重新站在了众人之前。
然而当他们叩开天闻阁大门之时,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侧立两旁的两位长老,而是正立当中的那袭墨绿衣衫。
“城主……”不知是谁喃喃了一句,随之是一片死一般的静寂。
澹台净静冷姣好的容上微微绽露出极浅的笑容,步光剑一横:“抱歉,我回来了。”
念衣、子欺相视一眼,率先上前一步,低首单膝一叩:“属下拜见城主。”
然而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身后竟无一人相应。
念衣身为十二衣之首,当即回头斥责道:“见到城主为何不行礼?”
非柳忽地昂头道:“一个在危难时抛弃了昀城的城主,值得我们行礼么?”
肆水亦抬头灼灼望着澹台净,道:“难道城主不该给我们一个解释吗?”
澹台净一按步光的剑柄,淡淡道:“你要我给你什么样的解释,不妨说出来听听。”
“为什么,在昀城危难之时,城主您却为了……而对昀城置之不理?”肆水踏出一步,目光低垂,轻声道,“我们只想要个解释而已。”
子欺蓦然回首盯住肆水,沉声道:“城主自有城主的考量,你们一个一个是想做什么?”
澹台净浅浅一笑:“子欺,退下罢。”她侧身而立,墨绿的衣袖一起一扬,两位长老居于她身后,目光深沉难测。
“我同师兄是一样的。”澹台净目光明净,不以为杵,只笑道,“我只愿你们能堂堂正正地站出去,而不是窝在昀城受这些城规的限制。你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我亦不多强求。此番回来,只是为了段长老叛逃一事。”她话锋一转,倏地冷厉起来,“昀城之所以百年来屹立不倒,是因为它的团结一致,而今我却听说有城民愿意追随段长老一同归顺谢家,谢氏逆反,而今已诛,跟着谢绎一介亡命之徒又有什么后果?昀城分裂,少不得要内讧,难道你们就愿见昀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么?”
“若是城主在,段长老可能造次么?”非柳“嗤”地一笑,“如今城主这一言一句里分明是在责我们失职,我却想知道,这失职的究竟是谁。”
“师兄教出来的人就是这般口无遮拦?”澹台净面容一肃,微微带着冷笑的意味,“子欺,管好你的属下。”
“不管子欺的事!”非柳怒道。
子欺眼见澹台净容上薄怒,心中一沉,转身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甩过去,打在非柳侧颊上,道:“住嘴。”
非柳一下被他打得懵住,不敢置信地望着子欺:“子欺你居然打我?”
子欺向肆水使了个眼色,肆水顿时明白过来,将非柳拉到身后,低道:“先别闹。”
非柳还待开口,肆水眼疾手快一指哑穴点下去,非柳登时瞪圆了眼睛,怒目相对。
澹台净静静瞧着,眼里渐渐浮出一丝怅意,转瞬即逝。
“城主,属下以为非柳并未说错。”络衣拂袖出列,直直对上澹台净的双瞳,朗声说道。
念衣轻叹一声,退到一侧,与子欺摇了摇头,心知今日之事大约是盖不过去了。
澹台净一言未发,只慢慢低头将步光束在腰间,容色沉静如水,转头向念衣道:“要跟段长老出城的城民在哪里?”
络衣开口轻道:“城主,您……”
澹台净横扫一眼,寒如冰雪,络衣话音未落,颈间已多了一道细小的血痕,澹台净衣衫飘扬,手指堪堪停在她颈间,指缝里夹着的刀片隐隐泛出银光。
“我说过,你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我不强求。”澹台净声色冷凝,一瞬压得络衣面色惨白,“但是我记得我有教过你们,什么是昀城最基本的礼仪。我说闭嘴,如果你不愿的话,我也不介意让你永远地闭嘴。”
念衣微微松了口气,一抬袖,白绫缚住络衣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向澹台净道:“城主请随我来。”
城门前已经聚集了上万昀城城民,混杂着要求大开城门放他们出去,然而清衣端坐轮椅之上,十指张开,天蚕丝千丝万缕集于眼前,在日光下微芒闪烁,教人不敢上前。
“清衣,收起来罢。”
清衣目光一动,手指轻收,无数天蚕丝瞬间不见。
人群里慢慢分开一条道,澹台净踏步而来,腰间雪白步光剑,墨绿宽袖被风鼓起,身后七杀与十二衣追随在后,神情不定。
一直走到清衣身前,澹台净才停下脚步回身冷冷注视着一干闹事的城民,道:“清衣,怎么回事?”
清衣虽坐于轮椅之上,却依旧慢慢低垂下头,静道:“回禀城主,他们想要出城,却无城主准许,属下阻拦无果,只得动手,如有不当,还望城主责罚。”
“做得好。”澹台净扫视一周,轻笑道,“你们想去寻段长老,她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段长老并未许我们好处,是我们心甘情愿走的。”
“对,留在昀城终老一生,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在这里学到了武艺又有什么用,不出去闯荡等于白费。”
……
此起彼伏的声音越来越大,澹台净却无一丝不耐,静静听着,待得声音渐渐小下去,她才抬头一笑:“跟着谢绎就能做出你们想要的成就来吗?”
“也许不能,但至少我们能试一试。”上前一人认真地答道。
“那么为什么不去连昌?”澹台净道。
“城主、副城主都在连昌,我们去了又有什么意义?那里对我们来说,不就等同于第二个昀城么?”
澹台净一怔,低下头:“原来你们是对我不满。”她一抹步光剑,“试问我做了什么才让你们这样深仇大恨?”
“昀城生死存亡的时候,你在哪里?”那人忽地抬头激昂道,“为了一个八王就可以抛弃我们的城主,未必不会再抛弃我们一次。”
“连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的时候,你可曾听到我们在日夜盼望着我们的城主归来?如今一切安定,我们想走自己的道路之时,你却回来用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训斥我们?可是,你凭什么?你为昀城做了什么,这么多年来,你只会为了郁家四处奔波,昀城在你眼里算什么,我们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澹台净一双清清净净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义愤填膺的城民,眼里仿佛有什么慢慢沉淀了下去,最终归为一片漆黑。
抬手,拔剑。
步光剑洁白如雪,唰地一挥而下,一剑穿过那人的胸口,将他钉在了城门之上。
澹台净微微动了动手,步光剑回手,她一转身,道:“与其等你们跟着谢绎自取灭亡,还不若就在此地做个了断。”
似乎是被澹台净的一剑惊得呆住,面前的城民在刹那的死寂之后,爆发出更多的怒吼。
澹台净手中白光一绞,化作万千清影直劈而下。然而在她再度挥剑的瞬间,十二衣和七杀都动了,剑光乍起,白绫长飞,天蚕丝翻卷……
澹台净这一剑丝毫没有留情,用足了内力,十二衣与七杀亦不得不尽了全力抵挡。
剑锋飞转,澹台净长袖卷舞,手下风动,步光剑光如雪,杀气如虹,逼得众人直直后退。
这一场景却是惊呆了被七杀、十二衣护在身后的普通城民。
待澹台净收手,念衣手中的白绫已成碎屑,清衣的轮椅正落在念衣身侧,与两人并肩而立的,正是握剑的子欺。
“连你们也要阻我?”澹台净一挑眉,眸色清清,“莫不是你们都要反出昀城?”
念衣单膝一跪,低头:“属下不敢。”她手上一收,“但是城主若要屠杀无辜城民,属下哪怕拼了性命也要阻拦。”
子欺亦一敛袍,低首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还望城主成全。”
澹台净的目光慢慢从他们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他们身后惊恐的城民身上,掌心一瞬烫得发热,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步光剑竟那样烫手,让她忍不住想要弃剑而去。
她回首看着被自己盯在城门上的那个少年,眉睫低垂,鲜血横流。
然而他眼里的是什么?是解脱,是释然,是她所不懂得的情绪。
念衣白绫在手,子欺长剑一握,清衣天蚕丝绕指,非柳执刀相向,肆水手化鹰爪……
澹台净握剑一侧身,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念衣姐。”非柳偷偷去拉念衣的袖子,“城主那样真是可怕。”
念衣黛眉冷凝,瞳中沉沉一片,只道:“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城主。”
“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子欺默然,“我想城主需要适应一个不再需要她的昀城。”
当她是昀城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的时候,她没有回来;当昀城已经慢慢学会独立学会战斗,她却突然归来。
“不是每一个人都想要按照她的方式活下去。”清衣如是道,“子欺说得对,强加于彼身的善意,到头来,也会变成恶意。”
一推轮椅,清衣抬头向昀城城民道:“你们想走的就走罢,只是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是去是留,你们自己选择。”
良久之后,有一些人转身回城,有些人拾起兵器开始向城外走去。
念衣望了许久,才道:“我去和城主谈谈。”
念衣见到澹台净的时候,她正在拭剑。
墨绿色的衣衫依旧如湖水一般鲜活,她靠在窗边,手上步光洁白似雪,依旧是无鞘之剑。
“城主。”念衣走至她身侧,轻道,“今天的你,与平时不太相同。”
澹台净闻言回首,唇角浅笑:“平时的我是什么样的?”
“我无法描述,可是那个时候,你对昀城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念衣微微一笑,“而现在,也依旧如此,只不过,昀城需要一点小小的独立。”
“独立?”澹台净神色认真起来,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两个字,良久之后,豁然一笑,“看来我还是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澹台净低头抚摸着步光,笑道:“我九岁那年得到步光,十年以来从未离身。”
念衣微怔。
“那一年,楼毓离开,师傅去世,再之后,师兄也走了。我不喜欢这样的昀城,死板、沉寂,千篇一律。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为什么我们不能用自己的名字站在人前,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出这片土地?我也曾经这样问过师兄,师兄说,我们所要做的,并不是再创造一个新的昀城,而是去改变它的旧规则。要改昀城之规,就必定要流血,可是我不想在它才开始改变的时候就已消失在这个世上。我想活着,我想拥有与三位长老相抗衡的力量,这个愿望无与伦比地强烈。当我站在八殿下身边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些新的东西,在昀城得不到的东西,比如权力,比如责任。”
澹台净张开手,微微含笑:“我想从内部改变这个城池,这是我的梦想。”
她离开之时,澹台瑛、楼毓、苏湛全部都已失去踪迹,还是稚龄的少女独自抱剑成长,教导出十二衣,明确自己的目标。
而今,失去的亲人一个一个回来,她也有了当初希冀的力量,却忽然发现,她想保护的人们,都已经不再需要她。
“我不想看着他们死,所以我宁可我自己动手。”
念衣沉默半晌,方道:“子欺有句话,我想转达给城主。”
澹台净一回首,静静望着念衣。
念衣轻道:“强加于人的善意,终究也会变成恶意。”她抬头,“他们的人生,就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即便是死,也不会懊恼后悔。如果事事都因猜测的结果而不去做,怎么会知道真正的结果会是什么?在帮助八殿下起兵之时,城主难道就没有迟疑过吗?”
澹台净沉吟许久,才轻轻握住步光剑:“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
次日清晨,所有人醒来之时,一抬头就看到了天闻阁上的一束白虹。
清白如冰雪,细长似流水,步光剑静静悬于天闻阁顶。
它依旧没有剑鞘,没有护手,恰似一道白光,缥缈而高洁。
念衣望着步光剑良久,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怅然与了然,一挽衣袍,她第一个长跪下去,掷地有声道:“属下拜别澹台城主。”
身后的十二衣与七杀皆是一惊。
在长久的静寂之后,十二衣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念衣身后,七杀单膝叩地,手握兵器,平举过头顶,齐声道:“属下拜别澹台城主。”
这一年初春,成为城主十年之久的少女,自昀城挂冠而去,只留下从不离身的步光剑悬于天闻阁顶,宛如日光,洁白而安静。
七日后,郁重光于连昌登基为帝,澹台净为后,严薏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