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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王孙归不归(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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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楼毓眉尖一挑,从唇中吐出一颗梅子核,“我好似耳朵出了问题。”
“王爷的表现不像耳朵出了问题,更像嘴巴出了问题。”庞诜慢慢一挽袖,淡定地答道:“玉玺和虎符都不见了。”
楼毓怔了一怔,随即怒道:“那你还悠哉悠哉地站在这里做什么?”
庞诜笑得很是儒雅:“据说,携带玉玺和虎符私逃的正是舍妹,在下需要避嫌。”一拱手,“所以劳烦王爷继续为国效力才是。”
楼毓额头上青筋一爆:“苏湛呢?”
“世子忙于安顿连昌,无暇分身。”庞诜一俯身,“在下乃带罪之身,在下所有下属均由此刻起交由王爷管辖,在下先行告退。”
摆摆袖子,庞诜不待楼毓回答,就转身踏出大殿,似在喃喃:“今晚给娘子做什么菜色好呢……”
楼毓目中喷火,一掌拍在桌角:“庞家怎么做事这么没谱!”
手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和清理过,这一掌却把他另一只手拍得极疼,楼毓一把抓起桌上的各种谍报,随手翻看起来。
蓦地眼前一亮,高声道:“来人。”
一个小副将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去把苏湛给我叫来。”楼毓一翘二郎腿。
小副将一脸的为难:“世子还在宫中,恐怕……”
“没关系。”楼毓大手一挥, “那你就去传个话也行。”
小副将松了口气:“王爷请说。“
楼毓顿时眉开眼笑:“你告诉他,他家小公主终于不要他和旁人私奔了!”
小副将领命出去,楼毓在一旁抛了梅子进口中,哼哼唧唧:“我看你还淡不淡定。”
涟水之上,船来船往。
“你要带我去哪里?”宁岚坐在船仓里,手揉着额头,试图缓解自己的晕眩。
谢绎只微微一笑,从袖中递过一方帕子:“不舒服就闻一闻。”
宁岚接过,捂在鼻尖,果真有一缕馨香传来,心肺顿觉清润不少,她轻道:“多谢。”
谢绎目光落在宁岚身侧的段嫣身上,段嫣领会他的意思,道:“我出去透透气。”
宁岚握住那帕子,面向谢绎:“你想同我说什么?”
谢绎正在给琵琶调音,一下一下地拨着单个的音符,一面含笑答道:“我以为你会有话要问我。”
宁岚正襟坐着,凝眉冷目,道:“你带我离开昀城是想以我为质对么?”
“你是这样以为的?”谢绎浅笑,一音拨出,“我的筹码可不是你,自有旁物。”
“谢家只剩你一个了,你若愿跟我回连昌,八哥定不会为难你。”宁岚眼神微微柔和,“毕竟你……”
“郁重光这个人我向来觉着他无甚作为,可有一样,却做得比任何人都好,那就是冷情。”谢绎打断她的话,搁下琵琶,正视宁岚的目光,不躲不闪,清明锋利,“连昌失守,他可以为保江南一片而按兵不动;太子重华,他可以断然舍弃;昀城,他可以逼澹台净步步放弃;你瞧这一路下来,他可曾对你的安危有半点关心,他可曾心急来见你这个唯一活下来的妹妹?若说他肯放过我,那真是痴人说梦。”
宁岚一时语塞,只得笑道:“那你还想做什么?”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谢绎含笑如是回答。
“你要回南宁?”宁岚微诧,“八哥正兵临城下,你要如何回去?”
“或许你不知道。”谢绎支手一笑,似成竹在胸,“南宁降了,就在昨夜。”
昨夜她正被谢绎带走,颠簸之间,完全不知这一消息。宁岚沉思着,既然她和谢绎始终在一起,也未曾见他与任何人有联系,或是得到线报。那他更没有渠道得知南宁已降的消息,除非……
宁岚蓦然脱口:“南宁是诈降?”
在这样的情况下,除非是谢绎一手安排,否则他断然不可能知道得这样清楚明白。宁岚攥紧了手,想必外面皆是认为,谢琛谢蕴已死,谢绎身为文人不具有威慑力,再加之连昌夺回,南宁畏惧郁家势力而投降一事就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小净和八哥在,就算诈降,你也不会有胜算。”宁岚轻一扬头。
“昀城只有两位长老留在城中,十二衣原本就不能算作昀城之人,七杀根本镇不住那十四万城民,澹台净自身难保,近日之内,她必定会回昀城。”谢绎眸光轻绽,瞳色漆黑,却好似有星光落在眼中,光华一片,“郁重光我已说过了,我向来觉得他无甚作为。郁家的男人,唯一能让我欣赏的,只有太子重华。只可惜你的父皇不怎么明智,竟然会愚蠢到舍弃郁重华来保全郁重光,真是自取灭亡。”
重华。
宁岚抿唇,重华的死至今为止都是她心里永恒的伤,谢绎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重华,令她再也无法回避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她曾亲眼见到郁重光被斩首,亦曾听念衣说是苏湛放过了救重华的机会,而今,谢绎也说重华是被舍弃的一个。每每想起这些,她脑海里都会浮现出郁重华的脸庞,那个笑着摸着他额头说“我的三丫头永远是最美丽可爱的女孩儿”,那个牵起她的手、始终站在她面前为她遮风挡雨的太子哥哥。宁岚慢慢低垂下眼帘,一字一顿地道:“太子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谢绎轻笑:“我原当你永远都不会问这个问题。”
“今日是你提起,明日还不知是谁,与其听不相干的人嚼舌根,我还是愿意听你说一说。”宁岚深吸一口气,笑道,“再说,我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
谢绎回首斜睨她一眼,唇畔一弯,笑意清润,柔声道:“你一直这样相信我,不怕我哪天把你卖了么?”
宁岚一笑:“旁人也许会,可是二表哥一定不会。”
“可是从亲缘上来说,你是持盈公主之女,是郁浅的侄女,与我,却是一分一毫的关系也无,你这一声二表哥,实是虚叫。”谢绎眼中饶有兴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同样的轻柔视线,却在恍惚之间已有了不同。
宁岚忽然在他的眼里望不见自己的倒影,那里深黑明朗,几乎毫无阴霾,看进去却有一种叫人胆寒的吸引力,如同搅进了旋涡,怎么都挣脱不掉。
因着宁岚这静无声音的注视,谢绎的目光终于起了些许变化,他别过头去,静道:“郁重华是谢琛下命令处斩的,这一点是不错。在你谋刺失败之后,谢琛就必定会拿郁家之人以儆效尤,你走了,清河长公主说到底也是他的儿媳,只有拿郁重华开刀。但苏湛能救你,就一样能救下郁重华,可他没有动手。据我曾调查,他们两人年少时就曾相识,彼此相熟,试问这样的关系,苏湛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克制住自己能够冷静地袖手旁观?”
谢绎复又回首盯着宁岚,宁岚才怅然一叹:“阿湛只会听从八哥的命令。”
“不错,只有郁重光的命令能令他放手旁观。那个时候,连昌的民心如何你很清楚,麻木、迷茫,甚至不分是非、不辨善恶。可是郁重光在他们心里是什么地位?太子重华,美名冠天下,若要惊醒连昌百姓心中的热血和愤恨,只有太子重华的死能做到。只有他死了,连昌之人才会怨恨,只有怨恨,才有杀人的勇气。”谢绎静静带笑,口中言词却一点也不含糊。
宁岚渐渐合眸,双手掩住面颊,低声长叹:“我一点也不想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在手心覆盖下的黑暗里,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却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裂了,再也找不到曾经的痕迹。
“有些事情,可以不忘记,却一定要放下。”宁岚低低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真是很难。”
谢绎目光一沉,道:“这话是谁对你说的?”
宁岚蓦然抬头,见他神色微变,才道:“北静王。”
“有些事情,可以不忘记,却一定要放下。”谢绎一边喃喃,一边长笑出声,“我真想见一见那位北静王。”
“你若跟我回连昌,定然能见到。”宁岚脱口道。
谢绎却摇头笑道:“你恨谢家,因谢家杀了你的家人,难道,我就天生冷血冷心么?”他张手一握,“更何况,我最重要的人,还在连昌。”
最重要的人?宁岚一偏首,正要开口问,却见段嫣掀帘而入,冲着谢绎冷声道:“有人借渡,你让是不让?”
谢绎眼中微亮:“何人借渡?”
随着话音一落,就已有人在外脆生生道:“我可以进来么,二殿下?”
段嫣目光一移:“你的人?”
谢绎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帘子复又被掀起,快步走进来一个鹅黄衫子的少女,风尘仆仆,却生机勃勃。
宁岚蓦然站起,瞧她面熟,却又记不得她的样子,只模糊道:“你是……”
那少女忽地瞪圆了眼睛:“三公主?”
宁岚回首面向谢绎道:“这是谁家小姐?”
谢绎上前走至两人之间,浅笑道:“这是庞徵。”
“你是庞诜的妹妹?”宁岚睁大了双眸,“为何你会在此?”
庞徵瞧着她的目光却是有些敌意,又带着些嫉妒,容上笑容灿灿:“三公主不记得我了么,当年哥哥带我进宫,曾与三公主有一面之缘呢,只是那时候三公主才十二岁,我也只有八岁。”
宁岚似是恍惚记起了那个躲在庞诜身后的怯生生的小女孩,当年还是个粉雕玉啄的小娃娃,如今也有十五了,那样如花的年岁,正是她经历国破家亡的年纪。宁岚似乎能从庞徵的身上隐约窥见当年自己的影子,那样天真那样放肆,也那样骄傲。
骤然明白了什么,宁岚向后退了一步,笑道:“如今怕是我也该和段夫人一并出去透透气了。”
庞徵闻言眼睛一亮,笑靥如花地望着谢绎,瞳色脉脉,专注且干净。
“无妨。”谢绎牵了庞徵于船内坐下,向宁岚道,“坐吧。”
宁岚顿觉有些尴尬,以她的身份又说不得庞徵,只能暗自腹谤庞诜竟放任自己的妹妹跑来找谢绎,可瞧庞徵的样子,决计不像是来做卧底的。若是谢绎真要与郁家继续为敌,庞徵今后或者背叛父兄,或者背叛谢绎,想必哪一个滋味都不好受。
沉吟之后,宁岚打定主意,下船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劝庞徵回去庞府,庞诜一向疼爱妹妹,回去也顶多只是挨些骂而已。
她正出神之时,庞徵已从包袱里拿出两样东西放进手里,眼里满满的光芒,口中道:“我偷偷混进哥哥的军队里,半夜去拿出来的。”
宁岚随意一瞥,瞬间惊呆。
庞徵拿出来的不是别的,正是历代帝王相传的玉玺和虎符,凭这两样东西,足以号令天下,难怪谢绎会说他的筹码不是自己,宁岚一瞬伸手扣住庞徵的手腕,厉声道:“你哥哥对你那般好,你还不知足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庞徵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嘟了嘴道:“哥哥常常不许我这样不许我那样,怎能说好。更何况,二殿下那样好的人,怎么会害哥哥?”
宁岚顿时气结,这个丫头比自己当初还要天真还要痴傻,庞诜把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任性到这样无法无天的地步。
“让她走。”宁岚直直对着谢绎,道,“东西你既拿到,就让庞徵回连昌。”
谢绎含笑目视着宁岚,淡淡道:“我从不强求任何一人留下,她来去自如,由自己决定。”见宁岚张口欲言,他又补了一句,“你除外。”
“公主姐姐,你不要同二殿下生气好么?”庞徵仰头望着她,抓住她的手,一双明亮的眼却叫宁岚心惊,“等二殿下这里安定下来,我就跟你回连昌好不好?”
宁岚始终盯着谢绎,盯到他不得不转过头去不再面对自己,才甩开庞徵的手,冷声道:“庞徵,到时候你不要后悔。”
“公主姐姐当年不是也没后悔相信二殿下么?”庞徵张眼望她,一脸委屈。
宁岚一怔,终是叹道:“也罢,随你去。”她又将谢绎给她的帕子放进庞徵手里,“我恐怕,现在有比我更需要这个的人。”
说罢,她一眼都未再看谢绎,起身掀帘出去,侧身道,“仓里闷得慌,我出去透透气。”
谢绎一直望着宁岚的背影,良久才缓缓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