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恨滴罗巾血（中） ...
-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郁重遥才摇了摇头，艰难地道：“我没有那个权利。”
念衣衣袖轻舞，少女清秀的脸庞绽开静谧美好的笑：“那么，五哥的权利，就是对亲人刀刃相向么？”
四周的厮杀声和挥戈声都已在耳边轰响、模糊，变成一种无法抹去的刺耳声响。
她的话音几乎要湮没在战场之上，然而郁重遥却能从她唇齿的一张一合里清晰地读出那一字一字的言语。
那个过去拉着他的手的乖巧女童，曾经也仰头向他露出这个世上最温暖美好的笑容，轻轻唤着“五哥”。这样甜美的孩子，是妹妹，他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种柔软的情绪填满着。当他叛离家族的那一年，他也只比楚岚大一岁而已，楚岚死后，年少的他在回望故国之时，也曾无数次地愧悔、内疚。但是有什么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他是偷听了先代昀城城主的预言，他是害怕无法面对家族离散的惨剧，那种怯懦和龌龊的心情，是他永远都抹煞不掉的罪孽。
郁家之人，即使是背叛，也绝不允许回头。
重华如是对他说，骄傲且从容。
握紧手里的战刀，眼神复又清明的男子，抬头向着念衣道：“你不是宁儿。”
念衣已走近，距离他不足三步之内，闻言顿下脚步，莞尔一笑：“五哥何出此言？”
“宁儿离宫那年十五岁，骨骼早已定型，她是不可能会武功的。”郁重遥扬刀一指，眼神锋锐，连带着念衣身后的宁岚一并扫了进去，“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没有面具。”念衣淡淡道，“并不是人人都如五哥那样没有勇气以真面目示人的。”
郁重遥目光一刺，豁然出刀，往念衣左肩砍去。
子欺凛然一挽长剑，作势欲挡。
念衣只偏首道：“子欺，去帮四少他们。”她话音一落，左手袖管陡然旋起，颀长的白绫从手里流畅而出，卷上郁重遥的大刀，紧紧绷住。
他们身处战场，而非独斗之地。
郁重遥挣脱着刀上的白绫，念衣目光一掠，却看到身后不远处的宁岚已然被重重围住，她眉头又是一皱，右袖也同时飞卷而出一条白色的飞光，横扫过宁岚面前的追兵，卷起数十把刀剑，重重甩在地上。
手上短匕刃血的少女，满脸血污的挥着匕首，抬首只看到念衣温婉的面容。
目光一定，宁岚内心反十坦荡果敢许多，两手握在匕首上，清叱一声，再度与围攻上来的追兵打斗起来。
郁重遥终于斩断了念衣困住他的白绫，刀光顷刻往念衣头顶落去。
身为十二衣之首，念衣极少出手，可并不代表她没有那个能力。
嫣然一笑，她手腕一转，两条一长一短的白绫如游龙般蹿了过来，一条绞上了那柄刀，一条则缠住了郁重遥的脖子。
其速度之快，尤其令人咋舌，郁重遥的刀甚至只落下了几寸，就被她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就在她手上施力之时，银芒飞闪而下，刷刷几下断了她缠着郁重遥的那根白绫。
念衣目光一凛，朱唇轻启：“来者何人？”
话音刚落，两个身影立在了郁重遥身后，皆是一身劲装，袖束金线。
念衣思绪一转，心内蓦然惊觉，这是谢家在深宫内的亲兵的统一装束！
收回白绫，扫倒身边的谢家军人，念衣长声而笑，声音借着内力传了出去，清朗尖锐：“二殿下远道而来，何必藏头露尾。”
郁重遥目光轻闪，拔下腰间的号角，用力一吹。
高昂悠长之声回荡在整个昀城上空，谢家大军却不约而同地按照队形悄然停手，慢慢退了回去。
昀城还在战斗的众人猝不及防地听到念衣借由内力传出的话语、以及郁重遥诡异的收兵，皆是警觉地盯住谢家大军的方向。
微妙的一刻维持了没有多久，就有马蹄声若有若无地传来，由远及近。
念衣纵身一跃，落在宁岚面前，侧身挡在她面前，手上白绫纹丝不动，面上带着三分笑意，从容非常。
子欺剑柄一转，落在另一手上，走至念衣身边。澹台净与苏湛不在，三位长老不主外事，就只有他和念衣能够勉强代表昀城。
不消多时，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了双方空出的断垣之上。气氛一瞬绷紧，子欺长剑在手，念衣白绫紧握，蓄势以待。
“呵。”一声轻笑，声色婉转而秀润，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慢慢挑开了帘子，“好久不见，念衣姑娘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呢。”
秀美温和的脸庞，清爽的蓝色长衫，手上木扇轻摇，翩翩佳公子。
念衣似是松了一口气，含笑道：“彼此彼此。”
谢绎微微一笑，长身玉立，走下马车。马车后瞬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四个随从，从车后搬出了两张桌椅，摆在谢绎身后。
如玉少年翩然一笑，拂袖坐下，细长白净的手指在侧颊上一支，容上笑容沉静：“念衣姑娘身后的那一位，是不准备出来么？”
郁重遥谨慎地立在他身后，抱拳涩声道：“二殿下。”
谢绎这才回首，仿佛刚刚才意识到郁重遥的存在一般，不动声色地缓缓一笑，道：“退下。”
目光流转，深黑一片，好似带着沉沉的雾霭，谢绎一双冷清的瞳孔，衬在他温和微笑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震慑力。
郁重遥一怔，随即噤声。
念衣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她自后伸手蓦然抓住宁岚，示意宁岚不要乱动。
宁岚低头看着念衣手上犹自缠绕的白绫，忽地向左踏出一步，抬首看向面前坐着的少年，牵了牵嘴角，轻道：“二殿下。”
谢绎握扇的手微微一动，半幅扇面挡在面前，只露出一双清奇温静的眼，弯如月牙，笑看着宁岚，道：“别来无恙？”
宁岚蓦然释怀，展颜一笑：“别来无恙。”
想像了无数次的重逢，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热泪盈眶，宁岚感到自己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敢问二殿下此次前来，有何贵干？”子欺上前一步，向谢绎拱手道。朱红色大氅的少年姿容秀婉瑰丽，严肃起来却格外英俊飒然。
谢绎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宁岚身上移开，他一手支着侧颊，黑发顺着肩垂下，衣衫深蓝如湖，衬得整个人颇是眉目如画。此刻听子欺出言，也只是偏了偏首，浅笑道：“议和。”
议和。
若是年少气盛之时，宁岚定会答他三个字“不可能”，但如今，保下昀城才是当务之急。一念及此，她从念衣身边走出来，立在子欺身侧，匕首一收，轻笑道：“二殿下可能代表谢氏一族？”
眉角一挑，漆黑的眼眸凝出极淡的微光，谢绎反是一问：“宁岚可是代表郁家？”
宁岚了然他的意思，长袖一挽，极是从容地道：“那么二殿下准备什么时候洽谈议和的具体事宜？”
她就这么站在那里，迎着谢绎的目光，毫不动摇。那一身的血污，以及脸颊上溅上去的血渍，都好似不存在一般，仿佛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兰亭公主，骄傲且坚忍。
不，不是。
谢绎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还是兰亭公主的那个少女，应该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瞳孔，她的脸庞清洁无暇，声音如珠如玉，而不是满身污垢地站在这里，安静地回视他的目光。
已经不一样了，已经不再是那个会用叫他一声“二表哥”、会跟着他学琵琶、会泪盈于眶地质问他的清秀少女了。没有了泪水，也没有了天真，眼前的宁岚，陌生得让他恍惚之间有了一种名为骄傲的情绪。
谢绎的手指一瞬苍白如斯，面上依旧笑容清浅，清楚地答她道：“两日后，三公主以为如何？”
抿着唇的少女微微笑着，垂下头，应声：“好。”
“在下要求三公主亲自前来，这个要求不会太过分吧，恩？”谢绎一收折扇，气度冷然，似笑非笑地等着宁岚回答。
“好。”宁岚抬首。
“那么，三公主可否给在下一个信物，以示郁家诚意？”谢绎望着她，笑容刹那绽开，眉梢上的冷意微微退却。
“谢绎你不要太过分了。”子欺冷冷看向他，就势就要把宁岚拉回来。
谢绎向他漫不经心一瞥，温润的脸庞上笑意不减：“作为和谈中占主动的一方，要求被动的一方给予信任，这很过分吗？”他手上的折扇一点桌面，“嗒”地一声清响，声音一瞬森冷下来，“还是说，你有那个权力代表郁家出来说话？”
子欺本想反驳，却因他说得句句在理而哑口无言。宁岚站出来，代表的是郁家，而非昀城，他无法插手，也无法干预。
“二殿下何必迁怒他人。”宁岚浅浅一笑，她看向念衣，念衣叹了口气，还是取下了手里的镯刀放在她手心。
宁岚慢慢走到谢绎身边，低头看着坐在椅上的蓝衣少年，沉默不语。
谢绎伸手去接，宁岚错开一步，将镯刀放在桌上，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出一步，静道：“这个镯刀跟随我多年，如今给二殿下做信物如何？”
谢绎定定瞧了她半晌，忽地一笑，笑得眉梢眼角的冷意几乎要凝成冰霜，他拿起镯刀放入袖中，一眼都不再看宁岚，起身道：“好，再好不过了。”
斜睨一眼郁重遥，谢绎笑道：“郁将军，还不退兵？”拂衣上了马车，清润的声音才从帘子内透了出来：“在下静候三公主佳音。”
宁岚早已转身，此刻闻听他此言，长长抒出一口气，低声道：“但愿那一日，二殿下不要让人失望。”
马车里再无音讯，宁岚轻轻合了眼眸，直到念衣掠至她身边，宁岚才展颜一笑：“放心吧，我很好。”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恨滴罗巾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