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客子常畏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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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辞不是久留之地，过了一夜之后，趁着天色未亮，两人就已离开千辞，继续往昀城而去。
昨夜一夜安稳，不曾再有人来过，却也并不代表以后就能安枕无忧。临近中午的时候，路过一个小镇，苏湛特意挑了一把还算锋利的匕首让宁岚收在袖管里以防万一。虽然镯刀宁岚已经用得熟练，但毕竟上次也算巧胜，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你的流采剑我未带在身上，日后到了江都，八殿下自会给你。”苏湛看到宁岚有些犹豫地看着手里的匕首，这样解释着。
其实这么多天来，让她重新再使用流采，也未必顺手，此刻她最熟悉的剑，是苏湛的那柄丰城。
舒展开眉目，宁岚微微笑着：“没关系，对我来说，用什么都是一样的。”把匕首收进袖里，翻身上马的时候，她轻轻蹙了蹙眉。
“怎么了？”苏湛见她面色有一瞬的苍白，低声在她耳边问着。
“没什么。”宁岚摇头，别过脸却咬了咬嘴唇。因为没有这样长时间骑马的经历，使得她双腿都无法适应，动一下都又酸又疼。
抬起头却看到伸过来的宽大手掌里静静放着一个小药瓶。
“休息的时候就擦点药按摩下，习惯了就好。”苏湛语气虽淡，但透着浓浓的关切。
宁岚霎时笑颜如花：“阿倦真是温柔呢。”
苏湛轻咳了一声，道：“上路吧。”
她分明看到了他微红的耳朵。
宁岚在后面扑哧一笑，才打马赶了上去。
沿途的景观已经开始慢慢有了些变化，不似洛淼那样丰润秀美，空气里也干涩许多。
苏湛说约莫还有几日就能到昀城了，昀城夹在两座高山之间，一名苍枷，一名郡郦，对轻功不好的宁岚来说，除了徒步爬过去之外，别无他法。正是考虑到宁岚的体力，所以苏湛才尽力缩短在马上的时间，以求宁岚没有那么大的压力逼迫自己拼命往上爬。
除却昀城的那一次暗杀，谢家也来了几拨小打小闹的乌合之众，苏湛随手就能打发了。
这一次，是连宁岚都发现，谢家派来的杀手明显是一种敷衍。若有杀他们两人之心，即使不能够达成目标，却也不会让他们这样轻轻松松毫发无伤地离开。
虽然两人都没有说，但宁岚直觉里认为这是谢绎的手笔。那个少年对欲擒故纵的招数用得出神入化，让人永远都猜不透看不懂他想做些什么。隔了这么多年，对于谢绎，她已经无法说清自己的感受了，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甚至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当两人到达郡郦山脚下的时候，正是中午，山下小镇上日光强烈，照得人暖洋洋的，可一进入郡郦山，空气就阴冷了下来，雾气缭绕，连马匹都有些惊惶不安。
苏湛扶宁岚下马，道：“郡郦上湿气重，马匹一向都不敢靠近，苍枷就要好一些，但苍枷既高又陡，不如郡郦好走。”
宁岚一仰头，看到郡郦山顶高耸入云，一眼望过去，几乎都看不到阳光，不由叹道：“我们要走多少时间才能走进去？”
不但要爬上郡郦山，还要再爬下去，昀城在两山之间，而非郡郦山顶。
“快的话一日，慢的话我也无法估计。”苏湛沉吟了片刻，“我也只有小时候第一次来昀城的时候走过郡郦，其余都是从昀城的正城门进去的，早知如此，当年就该让小净给你个昀城的身份。”
“一日的话，我们就要在山里过夜了？”宁岚皱了皱眉，这让她想起了和子欺在林子的那种阴森森的感觉，这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
“没事的。”苏湛拢了拢她的披风，轻道，“我五岁的时候就一个人在里面过夜了。”
宁岚的眼睛分外明亮，注视着苏湛笑道：“阿倦那样厉害的人，如果是我的话，可做不到呢。”
她五岁的时候，还在父母面前承欢膝下，而苏湛已经能够孤身一人来到昀城拜师学艺，这对宁岚来说，的确是很厉害的一件事。
“那也是被父王逼着进来的。”苏湛一笑，略带隐讳，伸手给宁岚道，“我们走。”
宁岚解开马上的套绳，她一松手，两匹马像是拼了命一般撒开蹄子就往外跑，隔着薄雾，不多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宁岚有些惆怅地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语，一直到苏湛温热的手按在她肩膀上，她才轻笑道：“这么多日下来，我还真是舍不得这两匹马。”
苏湛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一揽她的肩膀，道：“上山吧。”
宁岚一敛长裙，抓着苏湛的手开始往上走。
郡郦山没有修过山路，昀城刻意用这样的方式杜绝一切骚扰，只留一个城门。非昀城之人，不得入内。要通过城门的难度，并不亚于爬过郡郦山。
郡郦山地处山阴，脚下的石块泥土颇为松软，宁岚走起来极为吃力，一开始她还撩着裙摆一面泥土沾上去，到后来索性把裙摆揽起来系在腰间，大步随着苏湛往上走。
苏湛每每停下等她，容上都没有丝毫的不耐，而是用力握着宁岚的手，让她借力上来。
行至半山的时候，宁岚已经气喘吁吁，一边撑着身边的树干，一边还在跟着苏湛走。苏湛的手被她抓得很紧，甚至都看得到红印。走了那么多路下来，对苏湛这样内力深厚的人来说，并不是难事，他依旧气息平稳，有条不紊，白色的衣袍上并没有沾染过多的泥尘，反是宁岚很是吃力，却一直没有放弃过跟随他的步伐。
看到宁岚蹒跚的步子，苏湛始终没有阻止，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过渡一些内力给她，让她不至于太过疲惫。她在一点一点地实践着自己的承诺和决心。
“那么，我也一定会站在阿倦身边。即使赶不上阿倦的步伐，也不会放弃。跑不动的时候，我还可以走，走不动的时候，我还可以爬，不是么？”
那样说着，也这样做着。
苏湛抬头折下一枝树枝，递给坐在石块上休息的少女，道：“拿着这个。”
伸手抓住树枝，宁岚抬头向苏湛展颜一笑：“没有关系的。”她沾了泥巴的手在衣角上擦了擦，然后伸到苏湛面前轻轻擦着他额头上微薄的一层汗水，眼睛里带着温软的关切，唇角一弯，“阿倦一直拉着我走，也很累吧？”
“恩，不累。”苏湛这样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冷清的眼睛里染上了些许暖意，“你多休息一会儿也好，郡郦山的路难走，我那一年不认得路，走了好几天才走到昀城。走到更上面的时候，会有很多树木，我可以用轻功带着你走一段，但是空气稀薄，如果不舒服的话不要硬撑着。”
“知道了。”宁岚微微一笑，偏首靠在苏湛手臂上，静静合眸休息了片刻，就撑了精神站起来道，“继续走吧。”
苏湛却忽然蹲了下来，背对着她道：“上来。”
宁岚怔了一怔，伸手牵了牵苏湛的手，扬了扬手里的树枝，笑道：“有了这个会省力很多，我可以自己走的。”
“上来。”还是那两个字，坚定且不容置喙。
无奈一叹，宁岚伸手环了上去，苏湛一起身，将宁岚背起来，侧首道：“宁岚，你太瘦了。”
“那样阿倦可以轻松一些，不是很好么？”宁岚的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少女浅浅一笑，如是说着。
“再重我都背得动。”苏湛声线清冷，此刻说来这样的话语，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宁岚在他背后莞尔，不再说话，只专心看路，以免苏湛分心。
苏湛的脚程很快，而且背着宁岚走起来也毫不吃力，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就抵过了两人走的三个时辰。宁岚大有愧色，直道今后要更加好好锻炼。苏湛顿了一顿，才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经历了。”
宁岚只能抿唇一笑，伸手用衣袖擦去他额头上细密的汗水。
地上落叶渐多，苏湛踩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让宁岚觉得格外安心。
她渐渐睡着，在他的背上，温暖安定。
睡梦里，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温暖过。他宽阔的背，仿佛是最安全的港湾，宁岚的手下意识地环紧苏湛的脖子，却因为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眼角的泪水一路顺着侧脸滑进苏湛的颈间。
“宁岚？”苏湛轻声叫她，听她呢喃了一声才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
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宁岚在睡梦里安静下来。
她这样安心，再也不怕他悄悄离开。因为苏湛说过，就算死，我也要带着你一起。
宁岚也曾愧疚犹豫过，于苏湛而言，她确实是一个累赘，没有她，苏湛根本不需要花费那么多的力气。然而苏湛一点一滴地做着，从来不会说宁岚你走得这样慢，也不会嫌弃她满身的泥泞。在那之后，宁岚才真正明白，其实自己的想法并不真的那么重要。因为如果有一天，苏湛不再是现在这样强大和骄傲，那么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能够给他的最好的回报，不是自备和自责，而是信任和跟随。
只要苏湛没有先放开手，她就愿意一直成为他的负担。
因为苏湛背着她走，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再加之越往上，高木越多，苏湛跃步在树木之间，偶尔停歇。
这样一路下来，两人也终于赶在傍晚时分到达了郡郦山的山顶。
苏湛将宁岚放了下来，两人并肩立在山巅，眺望四周。
郡郦山顶云雾缭绕，然而云端之上，依然看得到那一轮火红的夕阳。
不同于在地面上看到的那样，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夕阳，更加地鲜红和绚丽，把四周的云雾都染成了深深浅浅的橘红，如同置身仙境，温暖非常。
更远处的山峰，隐约透着紫色，近一些的山峦，则是罩着红霞，金光闪烁。
“咳咳”宁岚轻轻咳着，在山顶上几番深呼吸，才平稳了气息。第一次上高山的人，都会不适应山顶的空气稀薄和寒冷，更遑论从小生长在宫里的宁岚。
“我现在才知道，当年在芸池看到的落日，其实是最普通的一个。”宁岚的衣袖迎风飞扬，脸颊被风吹得生疼，却依然绽开明朗的笑容，雀跃地牵着苏湛的袖管说着。
“虽然在昀城住过那么多年，我却从未上郡郦山顶看过落日。”苏湛的黑发在风中被扬起，凌乱飞舞，眸光清盛，傲气非常。
宁岚侧首看他的时候，只见他衣袂翩飞，容色清傲，似是成竹在胸，又好像是有一种隔断一切的凌厉疏离，如同回到了过去峨冠博带、纵情高歌的年代。宁岚清楚地感受到，这已经不是壮志未开的抚琴少年了，他沉稳、内敛、骄傲，不再意气用事，不再清高自许，而是用一个更广阔的胸襟去迎接这个天地，接纳他曾经无法接受的肮脏。
这样的一个人，是公子湛，而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阿倦。
他终于不再只是用华丽的辞藻来捍卫自己的一尘不染，而是踏进世俗喧嚣里沉浮着、掌控着。
“苏湛。”宁岚忽然叫他。
苏湛一回首，微带不解，眼神落在宁岚清秀苍白的脸庞上，他看到那个女孩子霍然盛开的笑容，如同日光一向灿烂光华，他听到他的宁岚坚定且安静的语句。
她说：“阿湛。”
不是阿倦，是阿湛。
紧蹙起来的清静眉眼慢慢舒展开来，苏湛握住她微凉的手，十指相扣，道：“决定了？”
“决定了。”
正如澹台净说的那样，他们都已经长大，苏倦这个名字早已镌刻进宁岚的内心深处，但是她必然要接受一个与她印象中不同的苏湛。
在她童年记忆里如同神一样完美的苏湛，渐渐开始让她见到了全部的、完整的自己。
白衣俊秀的男子手里抱着的不再是古琴，而是长剑，他用剑锋指着脚下的云端，长声道：“宁岚，那就是昀城。”
少女踮脚往下张望，看着眼前的景象却再也无法言语。
在大雾背后，巍峨耸立的黑色城池若隐若现，它龙飞凤舞的檐角刺穿迷雾，鲜红的旗帜在风里猎猎飞扬，夕阳的金光镀在砖瓦上，映射出五彩斑斓的流光，灿烂夺目。
昀城。
那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苏湛的目光里有一种深黑的情绪翻滚着，陌生冷漠，却叫宁岚心中感到分外安定。
连昌是她生长的地方，而昀城则是苏湛的第二个故乡，并且这一次，她走进去的，不仅仅是苏湛的过去，还有郁家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客子常畏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