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重上越王台（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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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夜的休息后，全身的酸痛愈加深重，白衣残破的少女双手握着丰城剑一路砍着荆棘和杂草，秀美稚气的少年手上的银刀一路飞转，清扫着前路的障碍。
额上汗水涔涔，宁岚只是用袖子抹掉后，继续跟在子欺身后跌跌撞撞地走着。苏湛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还在宫里，衣食无忧，伤春悲秋的只是年少时的分离，苏湛在身边的时候，她已经历了生离死别，然而总是还有依靠，无论走多远，苏湛的步伐都会停下来等她，无论多危险，只要苏湛在，就很安心。
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能够面对郁重华的死之后还有力量重新站起来。但是其实，她依旧什么都不会。跟着子欺漫无边际地走着，面对三日的期限惶恐不安，一次又一次地担心着苏湛的安危，烦躁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困境。
我会为你们而战斗。
说着这样的话，却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其实真的很让人厌倦。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往脚下的杂乱荆棘砍下去。
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上，重心一倾，身体就往前倒了下去。她一手支着剑，一手却控制不住地撑在地上，一瞬间，尖锐的刺痛从掌心传了上来。
眼泪一下子涌在眼眶里，拍着衣襟上的尘土，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子欺已然回身问她：“怎么了？”
“没有事。”微微笑着，眼眶通红的少女把手藏在背后，“脚下滑了一下而已。”待子欺再度往前走的时候，她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细细尖尖的一根刺杵在肉里，四周的皮肤都被磨破，伴着泥尘流着血水。她伸手按住伤口，“咝”地一声拔出尖刺，眼前却被泪水模糊。
疼，十指连心，仿佛全身都只有这一种感觉。
好像再也使不出力气来，她摇摇晃晃地借着丰城剑站起来，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
子欺停在前面，指着前方，轻轻叫她：“你看那里。”
一抬头，杂乱地被砍开的道路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高低不平地蜿蜒着，平地里的黑色余灰还在那里，盛着露水的叶子也在那里。
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一种更深的恐惧渗进了全身的器官，宁岚黑白分明的眼直直盯着前路，眼前一阵阵地犯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子欺……”她喃喃，“我们是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不会。”子欺的眼睛很明亮，注视着恍惚的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我答应过公子，会把公主完整无缺地送回他手里。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将目光投在眼前少年坚定的脸庞上，看到他眼里的疲惫和倔强，看到他的胡子拉碴和满脸伤痕，初次见面时衣香云鬓的貌美少年如今也同她一样狼狈倦怠，可是他不放弃，他说，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阿倦。”
她把头深深埋进双手之间，回想着那个男子的一言一笑，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言语。
回想着她的重华，她的二姐，她的止柔……
还有当初在宣武殿内，她昂着头，坚定不移对谢琛说的那一句话。
“我会在这里，活给你们看。”从唇间再度喃喃出这样的话语，眼角干涩的少女低头看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从重华离开后，她究竟在做些什么？时常流泪，容易绝望，轻言放弃。
她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从血池里爬出的执著，失去了毫不犹豫踏上戏台的孤勇，失去了不惜拆骨重接来得到力量的坚定。
眼里的惊绝慢慢冷下来，漆黑的眼睛里渐渐淡出一片轻雾。她不能就这样迷失在这里，哪怕还有不到两日，那又如何？谢绎能来，不代表她必须要逃避。
伸出手抓着丰城剑的剑柄，她抬头，看到子欺平静且安宁的脸。
向着子欺模糊地微笑，宁岚撑剑站起，问他：“我想在这里等，子欺，你愿不愿意陪我赌一次？”
“赌什么？”子欺带着淡淡的笑意。
宁岚平和下呼吸，瞳孔里格外清明，答他：“赌我们不会死。”
“嘁。”子欺别过头去，侧颊上的笑容豁然扩大，“本来就不会。”
宁岚把丰城剑别在腰间，挽起袖子蹲在地上，认真地与子欺说：“按照你说的，这么砍也不是办法，范围这样小，我们走了一圈就又回来了。”
“那公主想要做什么？”子欺迎着日光，微微眯着眼，隐隐有一种成竹在胸的自负。
宁岚的眼眸很明亮，一定盯着子欺，满是泥泞的脸上忽然带了微微的笑意：“我记得十六岁的时候，父皇驾崩、谢家攻城，我还什么都不懂，只会坐在殿里哭泣。”那是一段血淋淋的记忆，然而她的语气此刻却无比平静而又陌生，“长姐让二姐把我拉走，一把火把父皇的寝殿付之一炬，我闹着问她，她却只答了我一句话。”
子欺没有作声，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秀美的眉眼微微一紧。
“与其面临着城破被辱的困顿，我宁可让父皇就此灰飞烟灭。”宁岚一字一顿地复述着郁姚岚当初的那句话，清晰沉稳。她好似能通过这漫长的光阴看到，她清冷芳华的长姐临风猎猎飞扬的衣袖，还有那昂然不屈的神情。
“那么三公主的意思是我们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子欺顿了一顿，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女。
“是。”宁岚眼里光华流转，好似有一种锐利的光芒要破茧而出，“既然这林子为了困住我们而存在，那么，如果我们消失了呢？”
“走了一个谢聿，我们无法保证没有第二个谢聿通过这样的方式欲擒故纵。”子欺淡淡加了一句，“那你准备如何？”
“把你的火石给我。”宁岚伸手，眉眼里的笑意轻轻淡下去，“从我说第一句话起，你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不是么？”
子欺抬头望着四周大同小异的树木，冷了声音道，“风从西面而来，现在不是时候。”
微微困惑：“这很重要吗？”宁岚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恶作剧的影子。
“当然重要！”子欺的语气渐渐有些咬牙切齿，“三公主，我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抱歉。”垂下眼帘的少女习惯性地道歉，露出温软且无奈的笑容，“我是第一次出连昌城。”
也许面对了很多血雨腥风，但是她依旧不会生火、不会看风向、不会观测方向……
“子欺，你能教教我么？”她望着他，抿嘴浅笑，眉目静好，“我不想让自己，在再见到阿倦的时候，还是这样没用。”
子欺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种东西怎么教得会？”看到宁岚耷拉的表情，他才头疼地补了一句，“公子比我懂得要多，让公子教你不是两全其美么？”
“阿倦啊……”宁岚亦望着远处，慢慢地叹了一声，“不知道再见到，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子欺回首看她的时候，那个少女兀自看向远处，只留了一个侧颊给他。她的神情茫然而纯粹，如同回到了某个梦境一般，悄然无声。沾满灰尘和泥土的长袖垂在地上，没有了身为公主的高贵和自尊，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翘首以盼良人的归来。
子欺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得远了一些，聆听风声。
待他走回来之时，宁岚已经恢复了原本乖巧的模样，问他：“你觉得什么时辰合适？”
“大约今晚，我们就可以实行那个计划了。”子欺如此估计，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不管成不成功，公主是不是都要试？”
“子欺不是说愿意陪我赌一次么？”宁岚莞尔一笑，霍然之间，瞳孔里光芒四射，“就算失败，与承受被抓回去的侮辱相比，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动手。”
看着子欺有些凝重的表情，宁岚舒展开眉目浅浅笑着：“放心吧，我总觉得，我们不会这样轻易就死在这里。”
不会，也不能。
才刚刚离开连昌，她不能把重华用命换来的生命白白断送，她还没有实现她的承诺，对苏湛的、对连昌的承诺。
我会为你们战斗到最后一刻，而不是，孤独地死在这个不知名的树林里。
夜晚慢慢地降临，子欺一直静默地感受着风向的变化，宁岚则在西面铺了长长一条落叶做成的线，在落叶后面，井然有序地叠着数不清的枯枝。
直到子欺向着她慢慢一颔首，宁岚才敛了裙摆站起来，接过子欺递给她的火石。
“你会用？”子欺很不确定地问，举起一根算是比较粗的树枝。
“我看你用过一次。”宁岚回答着，手上的动作做得很认真。她无知，不代表她愚蠢。
碰撞的声音之后，火石上慢慢冒出了火星，她伸手点燃子欺手上的那根树枝，再俯身凑近脚下枯黄的叶片。
在点燃枯叶的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瞬间的犹豫，一咬牙还是点了下去。
火苗从零星开始，慢慢扩大，子欺又点着了几处，火渐渐大了起来，聚成了一条长线。
手上还握着打火石，宁岚只是仰头看着热浪越来越浓烈，烟幕迭起，呛人的气味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在观澜阁的一幕幕。
其实她很惧怕死亡，害怕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独，正如她过去曾经经历过的那样。
但是，现在的她，没有别的退路，只能一直往前走。
“三公主。”
零散的心绪被震醒，宁岚偏首就看到子欺向着她喊：“三公主，后退！”
话音刚落，一阵巨大的气流横扫而来，火势趋小，焰头却飘飘然向她们的方向靠了过来。
宁岚快步退后几步，遮住唇鼻隔着黑烟喊：“子欺！”
子欺没有应她。
一直退到原来的起点，她忽然感到周围的空气慢慢冷了下去，虽然烟雾弥漫，淡皮肤上仍敏锐地感觉到了些许水滴。
伸手挥开烟雾，她复又走回去几步，看到黑烟尽处有一个人影静静站在那里。
墨绿色的衣衫微微飘扬，漾开如绿荷，袖下的手指洁白而几近透明，却稳稳地握着一把纯白如雪的剑，寒气四溢。
子欺站在离那身影不远的地方，眼里慢慢沉起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色。
墨绿色的身影抬起头，露出一张姣好秀丽的容颜，清清净净，有一种冰一样的干净利落。
缓缓地，唇边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收剑，她向着宁岚的方向道：“三公主，好久不见。”
声音清越，如流水一般凝聚成一种淡薄而巨大的力量。
澹台净。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重上越王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