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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重上越王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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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绿的衣袂飘拂,背着箭囊的身影落在子欺面前,那人抬头淡淡道:“现身又何妨?”
来人大约三十岁左右,一手握弓,一手执箭,形容十分随意和淡定。
“阁下是……?”子欺把手伸给宁岚让她握住,语气堪堪有些尖锐,他的年纪看上去比宁岚还要小,是以行事也略略带着稚气。
“谢聿。”谢聿答得磊落大方,不见丝毫犹豫。
谢家之人。
宁岚神色瞬间戒备起来,插言道:“为何只有你一人?”
谢聿扫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其他追苏湛去了。”
“二殿下吩咐我在这里等你们。”谢聿如是说,“也有一些话需我转达郁宁岚小姐。”他的目光像蛇一样环绕着宁岚,看得她心惊胆战。
感觉到宁岚的手心里有些微的冷汗,子欺倔着头,盯着谢聿道:“那阁下说完是不是可以让我们走?”
“刚才不行,现在可以。”谢聿一收弓,微微矮身道,“请郁小姐靠近几步,二殿下有几句话要属下与郁小姐一个人交代。”
“我和她一起。”子欺美丽的眼眸里杀气微盛,指尖一转银刀,蓄势待发。
“你叫什么?”谢聿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年。
子欺一怔,更紧地拉住宁岚的手,昂着头道:“子欺。”
“期望的期?”
“不,欺骗的欺。”子欺别过头,好似有什么被触动一半极是抗拒。
“郁小姐。”谢聿重新把目光投向子欺身后白衣的少女,似是在等她回复。
在片刻的思索后,宁岚向前走了一步,子欺一拉她,肃穆道:“三公主,小心有诈。”
宁岚回首勉强一笑,带着血痕的笑容分外狼狈:“没有关系,我们总要赌一把的,是不是?”
的确,面对谢聿,子欺一人尚能全身而退,但带着一个宁岚,谁又有完全的把握呢?
子欺深深看她一眼,慢慢放开了手,只是道:“三公主小心。”
宁岚提着丰城剑,往前走了三步,仰头看谢聿,微微一笑道:“现在的距离可以了吗?”手指触碰在冰凉的剑鞘上,隐约在发抖,被树枝划破的衣袖在风里轻轻晃动。
谢聿颔首,终于开口:“二殿下的第一句话是:不走洛淼。”
“第二句是:不保苏湛。”
“最后一句是:不出三日。”
不走洛淼、不保苏湛、不出三日。
他语气平平,那言语却恍如平地惊雷,惊得宁岚霍然抬首,面色惨白,亦保持着风度,向谢聿轻轻道了一句:“代我向他说一声谢谢。”
说罢,怒然拂袖而去。
谢聿看着她的背影,竟然慢慢地笑了,道:“二殿下说郁小姐必定能明白他的意思,果然不错。”遥遥一指子欺,他长笑,“我本可不出那三箭,但我做不得不战而弃之人,三箭,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你若悉心苦练,他日必有所长。”
子欺目光微闪,冷冷吐出一句:“多谢夸奖,话已传完,阁下可以离开了。”
谢聿一笑,几个跃步之间,已然消失在树林之间。
渐渐松下一口气来,收起指缝间的银刀,子欺看着面色沉沉的少女归来,侧身问她:“他要如何?”
深深吸了口气,宁岚眼眶里隐隐有泪水打转,她忍下眼泪,一字一字道:“子欺,我们去昀城。”
不走洛淼,是要她往昀城而去。
不保苏湛,是说谢绎所放她离开却决不会对苏湛手下留情。
不出三日,是只给她三天的时候逃离。
宁岚合上眼眸,方才谢聿说出这三句话之时,她甚至能感受到心情一寸寸冷下去,凝结成冰。放她抓她,如同一个逗弄困兽的游戏一样,给予希望的同时又给予了她绝望。
我只能帮你走到这里。
那个蓝衫的少年曾经在日光底下笑着对她这样说。
直到如今,宁岚才完全体会到这句话的意味。谢绎,真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斩断了过去所有的羁绊,站在了他自己的身份之下,做他该做的事。
子欺没有多问原因,只是渐渐低下美丽的头颅,沙哑着声音道:“属下听从三公主的命令。”
“子欺你,不是普通的小厮吧?”宁岚将丰城剑收回剑鞘,扶着树慢慢坐下,闭着眼睛休憩。
静了一会儿,子欺才道:“三公主心里其实很清楚,不是么?”
“呵,是啊。”她笑,狠狠一揉眼睛,蓦然睁开。
头顶是绿荫蔽日,浓翠漂亮,生气勃勃。
自己是身心具疲,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白色的衣袍微冷,黑发垂落遮下眼帘,宁岚抱着长剑,将脸颊贴在剑鞘上,感受到丰城剑里熟悉的寒气,那一刹那,眼泪一起落了下来。
她相信苏湛,正如相信自己一样。
你会平安无事的,对不对?
一直走到夕阳下山,他们到底还是没有走出这片林子,绕来绕去,似乎都还是在同一个地方。
白日里的光彩鲜活都已经褪去,属于夜的深蓝渐渐笼罩了这片树林,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宁岚和子欺,还是在漫无边际地走着,走到筋疲力尽、晕头转向。
“停下来休息吧。”子欺回过头向着疲惫的少女这样说着。
宁岚抬头望了望已经变得晦涩的天空,又想着谢绎给她的三天时限,抿唇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们休息一会儿,连夜继续走好不好?”
子欺微微皱起了眉,夜间山里多野兽,而且失去了光,一旦有人再追来,他不能保证两人的安全。
宁岚的眼眶还有些红,像森林里的兔子,眨着水一样的眼睛看他,轻轻一笑:“我想早点见到阿倦。”
子欺默认了她的请求,转身低头拾柴的时候,才道:“公主放心吧,公子不会有事的。”
“恩。”抱着剑蹲在树下的宁岚应了一声,看他挑着地上的落叶和柴火,打起精神问,“这些有什么差别吗?”
子欺抬起他俊秀的脸,浮现出一丝的无奈,起身把两片树叶递到她面前:“绿叶含有水分,枯叶脆而易燃,这是野外生活的常识。”
宁岚接过叶子,有些赧然地摸索了半晌,递还给子欺道:“我知道了,抱歉,我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子欺打着火石生火,宁岚把剑扎在腰上,开始帮他收集枯枝残叶,抱了大大一捆,又被子欺扔掉许多,两人总算能在天黑之前点起了火,安生地坐在火边休息起来。
脚上一阵一阵地疼,似乎是磨出了许多水泡,但是宁岚不敢脱去鞋子看,一直紧握着剑的手也磨破了皮,一阵阵地刺痛。脸上沾了黑灰,被树枝划伤的地方又痒又疼,饿和渴的感觉都已经到了极致,她只能抱着膝盖将头枕在腿上微眯。
以前跟随季琳琅学戏的时候,也是又累又饿又渴,可那毕竟安定充实,不如现在,身处荒野,无所依靠,她甚至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她。
子欺看她渐渐睡着,强打起精神,盯着噼里啪啦的火焰,默不作声。
白日里宁岚问他的那一句,一直在心头徘徊。
“子欺你,不是普通的小厮吧?”靠着树干的少女苍白且坚韧,手上紧紧握着苏湛的丰城剑,手指用力到发白。
苏湛并不是随手把丰城剑给宁岚的,宁岚有自己的剑,虽不如丰城犀利,那也是苏湛为她寻来的名剑。只是丰城,代表着昀城的另一种权威,能与澹台净平起平坐的权威。
身为昀城之人的他,必须对那柄剑的主人有着绝对的忠诚,甚至,用性命去护卫。
离开昀城之前,他曾问澹台净,郁宁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值得苏湛只身入连昌守她三年。
澹台净带着极浅的笑容,手指捻着炉里的沉香,答他说:如我指尖所碰触的东西。
沉香味清新,干净直率,却脆弱纤细。
她比他想像中要坚强,也比他想像中要无知,年纪比他还大一岁,却什么都不会,只晓得简单地挥剑。他没有见过那个初遇苏湛的天真烂漫的少女,也没有见过在血与泪中匍匐爬出的戏子,他见到的是没有离开过那座城池喜欢逞强而敏感多愁的宁岚。
深深地叹了口气,姿容貌美的少年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已经熟睡的少女身上,起身望着漆黑的树林,良久出神。
宁岚醒来的时候,正是清晨,晨雾熹微,露水正浓,落在脸上,激起体内潜藏的寒意。
“醒了?”子欺坐在另一侧拨弄着火堆的余灰,然后递给她一片大叶,“接了些露水,公主请喝吧。”
宁岚斟酌了一下,还是轻道:“其实你可以不用叫我公主。”唇角浅浅笑意,“国破家亡的公主,叫来有什么意思。”接过叶子,她轻轻抿了一口,递回给子欺,“你也喝吧,今日能不能走出去,还不知道。”
“公子说了,礼不可废。”子欺踢散火堆,捡回外袍,重新穿回身上。
宁岚乖乖地喝完露水,看他在地上画了地图,沉思片刻,子欺认真道:“我重新想过了,反正我们也出不去,不如赌一把,被人追上,总比饿死在这树林里好。”
“我们一路砍出去,沿着一个方向走,总能出去。”
宁岚将磨破的手心慢慢伸到背后,再度忍着疼痛握住丰城剑的剑柄,缓缓绽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