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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当时明月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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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香殿的清香早已散去,因着谢黎居于嘉禾宫已久,宫女零散,器物上的灰尘亦已薄薄一层。
谢黎入殿后便往后院去,谢绎被囚禁在后院,郁浅曾派人专门看守,只是随着他的重病,对谢绎的看管也越来越松懈。
推门而入的时候,谢绎正立在桌前,提笔书写着什么。
峨冠博带,长袖飘然,正是翩翩俊雅少年。
身体已好了大半,清瘦的少年面对着自己的姑母,浅浅微笑:“娘娘,如何有空来探视臣下?”
谢黎长剑握在手里,眉目飒然生风,直道:“阿绎,不要辜负了本宫的信任。”
谢绎慢慢柔和了神情,淡道:“娘娘,臣下以为,娘娘知道臣下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是再温和的人,此刻也生出了傲气,“父王虽将臣下送进宫中,却也未必就证明了臣下的谋逆之心。”
丹青之心尚来,年轻气盛却又志气高远的谢绎微一昂首:“苏公子与太子殿下也就罢了,只是娘娘您……委实也太让臣下心寒了。”
谢黎目光锐利如剑,失去丈夫的伤痛让她彻底斩断了心里所有的柔软与怯懦。
大晋的皇后横剑一指,渐道:“即便如此,你也必须为你兄长和父亲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伸手将谢黎的剑轻轻拨开,谢绎笑容波澜不惊:“娘娘,也是谢家的人。”他笑,“恕臣下不敬,恐怕,最后没有资格说那句话的人,是娘娘吧?”
谢黎神色一凛,眼里深沉的黑色越发浓厚。
“谢家已经有了一个家族的叛徒。”谢绎的手指慢慢轻叩着桌面,温润清雅的脸庞满是清浅的微笑,“为什么不能再多一个呢?”
谢黎忽然悲哀地笑了,盯住少年平静的黑眸,一字一句地道:“你说谎的时候,手指都会做这样的动作。”抓紧少年纤细的手掌,谢黎惨淡一笑,“阿绎,皇上膳食里的毒是你下的吧?”
谢绎的神色没有任何的改变,淡定自如,微笑抿唇,任由谢黎扣住自己的手腕,云淡风轻地道:“是。”
亲眼看着长大的谦谦少年,竟有着如此深的城府。
“三公主,还是个孩子呢。”少年文雅地笑着,看着越握越紧的谢黎,目色陡然一空,望向不知踪迹的云层,“娘娘好奇我是怎么做到的么?”
谢黎手上一震,眼里腾出惊人的怒意:“你……居然连宁儿都可以利用。”甩开手,再度执剑的女子内心充盈着悲愤而苍凉的情绪。
“那毒,本就是下在三公主的指甲缝里的。”谢绎安然一笑,一瞬间,悲悯、淡漠、温柔,所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凝聚出瞳孔里幽深的黑色。
让那个干净无暇的小公主,亲手了断她所尊敬仰慕着的父皇。
青衣翩然的少年此刻也只是攥紧了手心,漫不经心地笑着,每一字每一句,都犹如利刃一般,生生割在人心上。
谢黎几乎是怒极,抬手就是一掌印上了谢绎的侧颊:“枉费宁岚一片诚心待你,同你学琵琶,与你解闷。谢绎,你的心肠都是铁石做的么?”
抚摸着侧颊上火辣的红印,谢绎慢慢笑了,笑得那样惊心动魄,好似下一秒就会失去理智一般。
“娘娘,您的心,不也是铁石做的么?”谢绎一针见血。
已经有了猜想,却必然要煎熬到最后的时刻才去点破。眼睁睁看着自己夫君死去的你,又何曾善良过?
谢黎倒退一步,煞白了脸色,手指一寸寸地收紧,满地的华贵与权势,仿佛都填满不了她内心的恐惧与空虚。
“娘娘!“门外撞了进来,内侍哆嗦着道,“谢家军已到城下了!”
谢黎霍然转身,一掌打在谢绎肩头,怒极反笑道:“好个声东击西。谢家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谢绎被她掌风扫过,退后跌坐在木椅上,伸手擦去唇角留下的血渍,冷眼看着那如风一样席卷而去的女子。
谢家的人,天生冷情。
呵。谢绎冷笑,我们都不过是权利下的工具,心灵的沦丧,又有什么关系?
嘉禾殿。
重华接到内侍传来的消息之后,火速出宫,直上城楼监战。郁姚岚得知此讯后,带着楚岚急速赶到了嘉禾殿,当她握住宁岚那双冰冷的手时,已是止不住的轻声低泣。
楚岚虽任性,却是识得场面之人。
绞紧了衣袖,明艳泼辣的少女蓄了满眼的泪水,硬生生忍在了眼眶里。
“长姐。”宁岚哽咽着抱住面前温柔亲切的清河长公主,“长姐……”
姚岚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而平和。华服盛装的清河长公主抬起头,仰望高空,干净得没有一片云彩,然而风飘拂在脸上,却轻柔得让人想要流泪。
“没有事的。”她低下头,看着两个年轻的妹妹,笑容如春风一样绽开,“我们都会没事的。”
宁岚一直都记得这一刻,她骄傲而坚强的长姐迎风微笑,那光洁的额头与紧抿住的红唇,还有被风拂起的衣摆,构筑出一个女子微薄而决绝的力量。
放开牵着妹妹们的手,姚岚命人拿来火把与木柴,越多越好。
眼神清冽的女子,于困厄里变得格外清醒而沉静。
一向温柔如水,不与世争的她,最终要用掌心的烈焰,燃烧仅有的力量。
木柴堆满了嘉禾殿,不多一会儿就已围得密密麻麻。
“楚楚,帮我看住宁儿。”姚岚回首果决地道,手上火把点燃,星星之火摇蹿上去,在日光下微邈而细弱。
还未反应过来的宁岚怔怔看着她,低声自喃:“长姐……你要做什么?”
俯身点燃木柴的长公主神色苍凉,用遥远的目光凝望着父亲最后的身影。火焰蓦然蹿上木柴,蔓延上四周的檐角,如飞龙,吞云吐雾而上,缠绕在殿梁之上。
“长姐……”宁岚蓦然惊醒,想要伸手去够她的衣袖。
“别去。”楚岚伸手拦在她面前,贝齿紧咬,娇艳怒放的少女旋舞的裙摆犹如火焰般的颜色,更加刺通了宁岚的眼睛。
“二姐……”宁岚的泪水霍然滚滚而下,鬓发凌乱,碧衣微散,“那不仅仅是我的父皇,她也是你的父皇啊!”
楚岚摇头,昔日泼辣的小公主认真地说:“若是相信长姐,就让她去做吧。”
郁姚岚静静走下台阶,手上的火把已然扔进嘉禾殿。衣袂飞扬,飘带风舞,莲步踏下台阶的女子笑如桃花盛开。
“与其面临着城破被辱的困顿,我宁可让父皇就此灰飞烟灭。”清河长公主注视着自己清秀苍白的幼妹,伸出手,“宁儿,你也不愿看到那一天是不是?”
宁岚将手颤抖着放进她的手心,良久才道:“若是连昌城得保呢?”
“那么,我愿承担一切后果。”掷地有声的话语落在每一个人心上,郁姚岚眼波流转,牵起宁岚与楚岚的手往台阶上走。
身后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整个天空。火势攀风而上,就连远处都可闻得焦味,劈里啪啦的炸响在耳侧不断轰响。
宁岚终究没有忍住满眶的泪水,汩汩沾了满面。
用衣袖擦拭着脸庞的少女泪眼模糊,第一次有一种钻心的疼痛贯穿了心胸。那是比苏倦离开还要可怕的哀痛,是比自身的死亡更加恐怖的悲绝。
嘉禾宫,历代帝王安寝之所,被郁姚岚付之一炬,烧得整个连昌城都为之震动。
谢黎一身红衣飞扬,立在重华身边,回首看到嘉禾宫方向的火光,她亦动容。
重华却忽然安然地笑了,目光悠远地投向城外行进而来的大军,苦涩一笑:“这样也好。”
长风过耳,穿着紫金色长袍,佩有玉冠的俊美太子,低头凝视着连昌之外的混沌山河,绵延万里,秀丽无边。
然而战火蔓延,点燃了一处又一处的烽火。
面向自己的母亲,重华静笑,只扶住她的肩膀,看到她坚毅的侧颊与熟悉的眼眸。
纵使身为谢家人,身体里流动着谢家的血脉,但在他心中,那是他的母亲,那是为了郁家江山站起来反抗自己家族的坚强女子。
“母后……”轻轻唤着的男子长袖一拂,转身下楼,“我把这里,交给你了。”
谢黎释然而笑,长剑一扬,插在前方的石缝之间,英姿飒爽的皇后高昂了头颅,迎视前方,即使,她已清楚地看到,当先的战马上,是与她最亲近不过的兄长。
谢琛。
谢黎长叹,最终冷凝了目光下令死守城门。
郁重华的才能在于政事,而谢黎的风华在于沙场。母子之间,一文一武,反差极大。在最后的关头,重华终究选择了相信她,放手离开,自身返宫抚慰稳定朝纲,而谢黎则替他守着江山,统领旗下将领。
“阿黎。”远处奔马上的阴冷男子倏地开口,带着仅有温度与怀念,轻轻念着这样一个名字。
一时间,骑着马欢快地纵横在陌上的明媚少女穿梭在记忆的长河里,然后用十多年的光阴,蜕变成了大晋华贵尊崇的皇后。
我曾想要把一切的美好呈献在你眼前,然而最后,却是我,毁灭了你所有的幸福。
勾着尾指许诺要一直相互依存的兄妹,最终天涯海角。
风里的叹息之声背后,纠缠了贵族门阀里的爱恨情仇。
阿黎,我们还是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