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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未知身死处(下) ...

  •   当苏湛在洛淼生死一战之时,宁岚正坐在烛下,为郁浅誊抄着经书。
      双目通红的少女,手酸得握不住笔,却依然一笔一划地认真书写着,唇齿之间默默流转着佛经的梵语:“如来无常。云何当知是无常耶。如佛所言。灭诸烦恼名为涅盘。犹如火灭悉无所有。灭诸烦恼亦复如是故名涅盘。云何如来为常住法不变易耶。如佛言曰。离诸有者乃名涅盘。是涅盘中无有诸有。……”
      “人命之不息犹过于山水今日虽存而明日难知……”
      郁浅的身体急剧衰弱下去,前些日子,尚能听了她读的折子而吩咐重华做出决策,现在竟连话都已说不清楚,一整日内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
      谢黎说持盈爱念佛经,郁浅常听她低吟浅唱之后才可入睡。宁岚就寻了佛经来,亲笔誊抄后,虔诚地一字一句念给郁浅听。
      宁岚的声音略高,清越而干净,然持盈的声线却偏低,沉静之中捎带沙哑,念来极是平心静气。
      靠在床前念着佛经的少女,内心疲倦焦虑的感情混杂在一起,时常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又蓦然惊醒,慌乱地抓紧郁浅昏迷中犹自握拳的手。
      重华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各地的战事已让他自顾不暇,更不用说各种天灾的相继来袭,今日一地上报旱灾,明日另一地又上报虫灾,政事堆积在一起,忙得焦头烂额。
      甚少再入嘉禾宫的温润男子也只能抚摸着幼妹的长发,细语安慰。
      谢黎却显得格外平静与从容,着装一日更比一日清艳,从开始的妆花缎到如今的天青水云纱,容颜保养得极好的她,每日坐在镜台前,拨着胡琴。
      那是大漠上的乐器,音色柔和浑厚,流入耳中的音符仿佛时刻都是跳跃着的,好似纵马于草原之上,风声呼啸而过,烈烈日光照在身上,汗水淋漓之余又有一种自由肆意的快感。
      和着宁岚清越的声音,胡琴的乐律绕在房中。天青色长裙摇曳着的女子端坐在镜台前,柔软的黑色长发披拂在肩上,额配汉白玉银饰,耳上的浅绿猫眼石耳缀微微绽光。素手纤纤,沉冷地拨动着琴弦,积淀出的情感也好似顺着手中飘逸出的乐曲随风而散。
      昔日英姿飒爽的皇后,面对重病沉疴的皇帝,也只能如此哀而不伤、悲而不发。
      “阿盈。”微微睁开眼的皇帝低声呼唤,眼前却一片涣散。
      怔了一瞬,宁岚便搁下笔坐回床前,轻掖被角,低声温言道:“父皇?”
      “阿盈……”慢慢伸出手去够宁岚脸颊的郁浅继续轻轻唤着那个名字。
      “应他吧。”停下手中胡琴的谢黎看着宁岚,目光沉沉,隐有悲悯之色,凄凄似霜雪。
      犹豫着的宁岚仍是怯怯,只回握着郁浅的手,迟迟不敢应声。
      谢黎轻轻笑了:“阿盈应当称他一声六哥。”
      素服的宁岚温和了眉眼,柔声道了声“六哥”。
      郁浅的眼里乍然出现了惊人的光彩,瞳中照出宁岚清秀的脸庞,沧桑的面容在这一刻充盈了惆怅而凄惶的神色。
      “阿盈阿盈,你是来接我了么?”郁浅含笑,眉目之间尽是温柔之色。那是宁岚从未见过的神情,好似陷入爱恋中的少年一般,虽无生机焕发,却有着某种奇妙的魅力。
      宁岚被他那句话蓦然惊住,顿在当场,答不出话语。泪眼倏地红了,脆弱的少女转瞬回首面向谢黎:“母后,母后,父皇这是怎么了?”语音带了哽咽之声,焦急惶恐渐渐透了出来。
      谢黎慢慢站起,面含哀色,只笑:“宁儿,你且多陪陪你父皇吧。”走至床前的她,俯身看着自己的丈夫,浅浅一笑道,“皇上,您还记得臣妾么?”
      郁浅的目光移到了她身上,眸色流转之余,喟叹之声已脱口而出:“阿黎……”
      一瞬间泪眼蒙胧,谢黎颔首:“是。”
      “朕还记得。”郁浅缓缓开口,话语迟钝中带着厚重的力量,“你那时候的样子。”低沉着咳嗽地男子目光里满是回忆的苦涩与温软。
      谢黎与郁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顾家。
      那时候,名满天下的少年才子西辞亦在一侧,与持盈并肩坐着,正绘着少女姣好的笑颜。
      谢家与顾家是故交,谢黎掀帘,风风火火地进门之时,郁浅恰在门口看着西辞与持盈作画。
      那时候的西辞,已病得极重,然而依旧是满眼温和地凝视着面前清冷的少女,持盈从未有过这样温顺的时刻,安静地坐在一边,发辫盘起,只留了两缕落在胸前,绣花的蓝裙衬出白皙纤长的手指,手上握着一卷书,慢慢看着。
      郁浅与谢黎眼神相撞的瞬间,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别样的深远与锋锐。
      那一年,那一眼,谢黎一心眷恋着清俊的少年西辞,郁浅宠溺着自己冷漠孤僻的九妹持盈。
      只是如今,两人已是执掌大权的帝后,而后来的后来,一个缠绵病榻,一个身处夹缝。
      “时间过得真快。”郁浅如是感慨,执起谢黎不再细嫩的手,“重华都长得这样大了。”
      谢黎眼圈倏地红了,反是软软道:“皇上……”
      方才神思恍惚的帝王最终清醒起来,面向持盈留下的女孩笑道:“宁儿,这个时候你还在,朕很欣慰。”
      宁岚抓着他的手摇头道:“父皇,只要您能好起来,宁儿就算在这里留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郁浅笑:“又是孩子话。”弥留中的皇帝又问,“洛淼那里,打起来了?”
      “是。”宁岚答,“不过北静王,已经守住了。”终于有一点可以欢喜的事情可说的少女眼里慢慢染出雀跃的神光,“父皇,我们一定会赢的。”
      “承宁儿之吉言。”郁浅目光里瞬间光芒万丈,“郁家的天下,谁都夺不走。”
      不知所措看着自己的手被郁浅越握越紧,宁岚只怔怔看着他,那种震慑惊人的目光才真正焕发了郁浅身为帝王的魄力。
      “所以,无论如何。”他继续说着,神情刹那变得果决而凌厉,“一定要挣扎着活下去,哪怕是再苦再痛,都要活着。”
      “我郁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也没有下跪求饶之人!”
      不知何时警醒了眼神的少女没有犹豫地重重点了点头:“好。”抿紧的嘴唇与认真的眼神,酷似当年站在长生殿前坚定执着的清冷少女。
      “持盈。”他温柔地唤。
      他仿佛透过时光的另一端,又一次看见了她的影子,穿行在朱红的宫墙下,神情倨傲而冷静。
      郁浅慢慢从唇角泛出沉静而温和的微笑,好似依旧是昔年牵着妹妹放风筝的少年。深青色的长衫,修长的手指,模糊了的纸糊风筝……来来回回在他脑海里播放着,似乎永远不会褪色一般。
      低垂着头,握住匕首滴出鲜血在纸上绘画的少年西辞。
      抱着清瘦少年哭得声嘶力竭的少女持盈。
      站立在门口,昏黄日光熏染了背影的皇后谢黎。
      “皇上!”谢黎蓦然跪下,死咬住的嘴唇沁出了血滴,触目惊心。
      宁岚的手陡然被重重松开,打在床沿上,生疼生疼的。慢慢跪坐在地的少女怔忡了神情,手指一点一点的变得冰冷而颤抖,青裙散落在地上铺开,黑发垂下,遮住了她的表情。
      “父皇……”声音抖动着的少女用手掩住唇,眼泪渐渐流下,“父皇……”
      室外的内侍瞬间打翻了水盆,惊慌而嘈杂的声音一路传出。不知过了多久,跪坐在冰冷地面上的宁岚才被一双温暖的手抱在怀里。
      “宁儿。”重华着人将她扶到榻上,又握着她冰凉的手,厉声道,“快那暖炉来。”
      “这……”内侍为难,“这么热的天,去哪里找暖炉。”
      重华目光一扫,那人即刻噤声,默默退了下去。
      “哐铛”又是一声,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了,脚边碎裂的花瓶都视之不见。
      “殿殿殿下……”几乎是颤抖着,他不断叩首道,“连昌城的人,全都反了!”
      重华深郁的目光陡然惊起波澜,指关节一紧,起身道:“传令,内廷护卫戒备,皇城守军按各自管辖区域反击。”
      “等一下。”谢黎慢慢抬首,目光里隐约带了杀气,“前提是,不择手段。”
      内侍领命而下,重华与谢黎相视一眼,谢黎当即颔首道:“我去看看阿绎。”握起床边挂着的佩剑,被迫从悲伤中走出来的皇后肃穆着容颜,拂袖而去。
      重华愈加抱紧了怀里温热的少女,宁岚泪珠尚未流断,只呆呆怔怔,就连目光都没有焦点。瘦小的少女窝在兄长怀中,犹如受伤的小猫。
      “宁儿。”重华加重了力道,轻轻亲吻她的鬓发,“一定要平安啊。”少年温柔的眉眼有着水一样的清润,却再也掩盖不住其中蕴涵着的忧伤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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