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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莲子青如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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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观澜阁,桌上饭菜已凉,苏倦早不见了踪影,宁岚略有些失望,却也只吩咐止柔热好饭菜,简单吃过后又为苏倦留了一份。
苏倦自开战后便极少有空闲的时候,清晨时分,宁岚再难听到如过去一般平静和远的琴声。
此刻,又有谁能够心如止水?
不久,将那一曲《海青拿天鹅》练得极是熟练的少女,便陪伴着谢黎往飞音寺去。而谢绎,依旧被幽禁在凝香殿,守卫的人也每日更换着,只是据说,那身体却越来越弱,已慢慢呈现出了衰竭的态势。
谢黎心疼外甥,多次传诏御医前来,然依旧是毫无头绪。
谢绎看得极开,多次笑言劝慰姑母,也照过自己的日子,偶尔漫卷诗书,甚或教习宁岚琵琶,翩翩君子之行,也让郁浅对他的动作睁一眼闭一眼。
只是自那之后,苏倦一直陪在宁岚身侧,赌书泼茶,说戏唱曲,让宁岚几乎无暇分身去寻谢绎练习琵琶。
宁岚也曾兴致勃勃地将新学的琵琶曲弹给苏倦听,苏倦只目光微停顿了一瞬,便微笑着称赞了几句,又将一池波琴取出,拨了琴弦弥补她的生疏之处。
白衣的少年,心思已然不在此处,纵然身在深宫,只是那满心的踌躇斗志与凌云气势崭露头角,让宁岚日渐觉察到他身上某些细微的变化。
在她渐渐成长的同时,昔日平静似水的冷漠少年也在慢慢蜕变,开始变得内敛而沉郁。
那种危险的气质日复一日地明显起来,甚至连宁岚自己,也开始从心底隐约渗入了不安的情绪,好似苏倦转眼就会从她身边离开一般。
去飞音寺前,宁岚曾求见谢黎,询问是否可将苏倦一并带去。敏锐的皇后只摇头拒绝,意味深长地对她道:“宁儿,你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
万千宠爱的兰亭公主,没有拐弯抹角心思的单纯少女,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
她不知道谣言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堪比无刃之刀,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永远只能等候别人迁就她。
宁岚低垂了眉眼,笑颜刹那黯然失色。
飞音寺坐落在连昌城郊外,风景秀丽,物候喜人,是以作为皇家祭祀与祈福之地,而民间又有另一种说法,称飞音寺乃是龙脉的心脏所在地,受到历代帝王先灵的庇佑,能保江山稳坐、千秋万代,只是如今想来,不过笑谈而已。
因重华坐镇东宫,故而此行也只有太子妃司璟与兰亭公主郁宁岚随行。
皇后祭天,历来壮阔而声势浩大的活动,这一年,却显得那样萧索与仓促。
寺内厢房弥漫着清香的气味,舒爽怡人。宁岚坐在整齐素白的榻上,连外衣罗裙皆着了水红,衬得肤色皎洁、人愈消瘦,然而那却是皇后说的“沾喜”。
她随身携带的物品不过谢绎送的那管玉箫以及几卷传记史书罢了,郁浅虽然宠溺她,却绝不放松对她的管教。
除去性格里的干净与童稚,宁岚一直是一个乖巧而颖慧的孩子,郁浅与谢黎太过注重于对她的保护与关爱,将一切不利因素杜绝出她的生活。除了音律与诗书,她几乎什么都不会。
她唯一会头疼的,不过是二姐偶尔的闹别扭或者是哪一天的生活失去了兴味。
闲时吹箫,平缓轻快的《紫竹调》在寺院遥远的钟声之间穿流,明快的韵律不夹杂任何的伤情或是忧虑,如苏倦一样,投入不了感情。
苏倦是因他的高傲,始终无法放下身段,倾情于此。
而宁岚,却是真正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恶人,少年不识愁滋味,大抵便是如此。
止柔进屋,收好宁岚搁在床上散乱的书卷与玉箫道:“三公主,娘娘请您前往禅房同她一并拜访主持大师。”
宁岚略感惊诧,以往皇后总是一人独去,将她安置在厢房中休憩,这次为何要她作陪?
敲开禅房的门,宁岚入内后,见到气韵淡定的谢黎正同主持广慎大师对弈。一改往日的红艳与高贵,谢黎一身的古香缎裙,浅黄的花纹带着些许温暖美好的气息,家族惊变的女子此刻却出乎意料的坦然与温和。
经历了岁月的磨洗,当年英姿飒爽、爱恨分明的谢家小姐,如今禅心坐定,青烟一柱香,虔诚而明净。
抬头见宁岚已到,谢黎当下笑道:“宁儿快过来,来替母后瞧瞧这盘棋。”
广慎却是无波无澜地一笑:“三公主也修习棋艺吗?”
宁岚赧然道:“略通一点皮毛而已,大师见笑了。”
谢黎的棋风犀利尖锐,目标明确,每一着都往将棋上下,而广慎的棋路则较为包容,柔韧如水,一曲一绕,以柔化刚,每一次都能将谢黎的攻势化解。
正是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棋路,将一盘好棋下成了平手的僵局。
依宁岚的角度来看,所谓的僵局,不过是一种执拗或说执念罢了。谁都不肯后退一步,谁都不肯牺牲自己的棋子。
广慎的目光沉静而悠远,然而那又是一种不同于朝廷中人的深意,没有过多的探究,只是凭借着本能的慈悲去理解他人眼中的善恶天性,广而不深,包容万象。
伸手一拨,执了谢黎的黑子点下,广慎豁然微笑,又以白子吞掉大片黑子,黑子虽略有劣势,但以谢黎的风格,要扳回也并不是难事。
宁岚弃手将棋局重新让给谢黎,认真地一字字道:“退一步,不就可以了么?”
谢黎闻言爽朗一声笑,转首向广慎道:“大师果然猜得不错。”
广慎立起,合手道:“娘娘,如老衲方才所言,三公主已初具佛心,只是禅心尚欠。”
宁岚蓦然回首,奇道:“何为佛心?何为禅心?”
广慎摇头,向宁岚道:“世间本无定义,一切依托于三公主自身的领悟。”他话音刚落,宁岚已然轻笑道:“我从不读佛经,如何理解?”
广慎拂了袈裟,与皇后对视一眼,才温言浅笑道:“公主不妨听老衲一个故事,兴许有所帮助。”
宁岚恭敬一低头,道:“大师请说。”
“有一名死犯关在监牢里。面对死亡,他十分恐惧,想方设法越狱逃跑。但当时该国的法律法定,凡是死囚逃狱者,任由疯狂的大象踏死。皇帝得知他越狱逃跑的消息,立刻放出狂怒的象去追杀。死囚在逃避大象追杀的过程中,逃到一个荒废的村落,看见了一口干涸的空井,井旁有一棵老枯树,死囚忙抓住脆弱的树藤垂入井中,躲过了狂象的追逐。但是,当他放松心情之后,却看见井壁四角各盘踞着一条毒蛇。”
“死囚尽力往井底下坠,逃避毒蛇的毒雾,一低头,却见井底蜷卧着一条青色毒龙,大睁着一双血红的眼晴,忽闪忽闪地瞪视着他。上有狂象,旁有毒蛇,下有毒龙。死囚向上攀爬不成,朝下坠落不得,只好紧紧抓住枯藤,悬荡在空中,上下摇摆,极其危险。这时,忽见一白一黑两只老鼠,津津有味地啃噬着死囚赖以活命的树藤,不啻雪上加霜。
而就在井边,耸立着一棵大树,树上不时有甘露般的甜蜜滴下。死囚抓住枯藤抬头仰望时,一滴甜蜜恰巧落进他的嘴里。他突然发觉了树上滴落下来的甜蜜,顿时忘却狂象、毒蛇、恶龙、黑白二鼠的威胁,忘情地揪住枯藤摇来荡去,张大嘴巴,承接着香冽诱人的甜蜜。”
广慎停住口,微笑地看着面前浸入沉思中的少女,那种宽广而深远的目光,分明带着另一种空寂与残忍。
“那个死囚最后死了吗?”宁岚忽然开口。
广慎摆手:“这就是三公主自己的想法了,或被毒蛇毒噬而死,或被毒龙所食,又或是被人发现救他出来……千万种可能,就看公主愿意相信哪一种了?”
宁岚截住他,反问道:“为何不是皇帝遣人救出他,再行死刑?”
“那岂非多此一举?”一旁的谢黎随之失笑,“既然都是死,皇帝何必费那些心思?”
广慎长声而笑:“这便是老衲所想说的。方才老衲讲的故事中,佛祖以牢狱譬喻三界,死囚犯譬喻众生,疯象喻无常,毒龙喻地狱,四条毒蛇譬地、水、火、风,枯绳譬喻人命,白鼠譬喻日月。
日月蚕食世人的性命,人的生命日日减损。死囚般的众生,却执着于人间欲乐,面对即将到来痛苦,反而不知不觉、习以为常。”
“三公主仁厚之心虽有,却不足,这就是初具佛心,但公主却缺乏对事物通彻的看法,便是缺乏禅心。而娘娘,半生风浪已过,目光较之公主,确是长远。”
宁岚似懂非懂,只认真听完后,才斟酌道:“大师之言,宁岚受教了。”
谢黎锐利的目光乍然消逝,是慢慢回忆起方才进门那一瞬间,广慎所说之言。
渡劫困厄,半生铁血。
那是宁岚的命相。
面前诚挚的少女低眉思索着方才的话题,认真的神情让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容有了淡淡的神光,水红色的长袖挽在手腕处,露出食指上精细的指环,在烛光明灭之间,晃出几缕清辉。
“那么大师,如那盘棋一般,若我舍了佛心,能否再成全禅心?”
蓦然抬首,广慎仿佛预料到什么一般,视线锁在宁岚身上,良久才喟叹道:“天意如此啊。”
天意注定,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