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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宫小白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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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中的明争暗斗、机心暗错之事,丝毫不比庙堂之上的少。每个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想尽办法给别人使绊子,为自己的仕途开路。
正因为如此,即使是身位高如帝姬,也得谨小慎微。不仅要识得琴棋歌舞,连言语之技巧,笼络之技法都是必修之课。
——噢,此番说的是隔壁庭阳帝姬。
庭阳生来就是美人坯子,如今年方二八,眉眼远山含黛烟波流转,愈发亭亭,惹人怜爱,颇有华氏夫人年轻时的姿仪。又自幼得宫中上下瞩目栽培,处事已是周到稳妥,言行落落大方,倒是身承盛宠,八面玲珑。
而这些都是深深高墙之中的我管不着的。
自打八岁那年初冬,羲和宫一院萧条的秋意都随母亲去了,我也就随着满庭的落叶被扫地出门,浑浑噩噩地搬入若夫人行宫中最偏僻的一隅,名曰“回鹿台”。
自此便隐入世人眼。
同为帝姬,庭阳所受的皆是悉心教导,面面俱到,而我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前去修习一些凤毛麟角的阴阳术。
阴阳家的弟子皆是阴阳怪气,见我不受宠,也没个好声气,回回敷衍了事。我也觉着虽然父王极为器重阴阳家,但这些乱七八糟的术法怎么瞧怎么像歪门邪道,便也不愿好生修习,回回睡到完事。
至此,对令家奉为精魂的“太极玄一,阴阳两气”仍是不甚了解。
回鹿台这地方僻静得很,除了我与锦鹊,来得最勤快的要数胡亥这死小孩。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寂静得连老鼠也不愿来。
锦鹊是打小跟在我身边的侍女,天真烂漫得很。空荡荡的回鹿台鸟毛都没有一根,她却兴致冲冲地天天忙里忙外,仿佛真有什么值得打理似的。
胡亥就更不用说了,他是若夫人的宝贝儿子,是我的宝贝十八弟,每日读书练剑少不了。若是让他娘亲若夫人知道他天天往我这晦气的地方跑,怕是要气死了。
我来的头两年,这个小包子时时刻刻粘着我,一团软糯的模样。如今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着实吓了我一跳。
小胡亥跟庭阳一样都是天之骄子,要学的总是学不完,所以他很忙。锦鹊在空荡荡的回鹿台洗衣洗裤洗袜洗床罩,要洗的总是洗了又洗,于是她也很忙。所以我只能一个人呆着。
锦鹊在外面忙碌,我在窗边往外望枝头不肯唱歌的鸟儿,听一院轰隆作响的寂寥。
锦鹊手中跳跃的棒槌声也恍恍惚惚渐渐地远了,就真的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我仿佛被这个鸟不拉屎的宜春宫忘记了。
被这座鸟不拉屎的咸阳宫,被整个鸟不拉屎的大秦帝国,忘记了。
——其实也不尽然,我的名号偶尔也会出现在在宫中奉事已久的宫人嘴巴里——
这天,我拉着锦鹊打算出门寻胡亥那个小美人,刚要拉开门,一些叽叽咕咕的声音就从墙那边传过来。
“今日庭阳帝姬在大王和九卿前引歌一舞,大王龙颜大悦,赏了珍宝无数呢。”
“可不是嘛,庭阳帝姬天资聪颖,又温雅好学,自然讨人喜欢,可不像羲和宫的那位花阴帝姬。”
“什么羲和宫,早破落了,现在宜春中,怕是上不得台面了吧。”
两人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锦鹊抄一把砍柴斧头:“这些个嘴碎的,倒敢在背后议论起主子来了!”
我微微一笑:“锦鹊,怎的跟着我这么多年,还是如此冲动毛躁?可得改改性子了。”
锦鹊一脸愤怒:“可是他们……”
我轻轻按下她的手,安抚地抽出斧头摆在木墩子上:“你呀你,就是不够稳重。”
说着,我搬起木墩子朝墙的那边甩了过去:“走你!”
然后就安静了。
我回眸一笑:“如此便妥了,走吧。”
锦鹊:“………………”
我领着锦鹊一路行进四下无人的御花园,直向东南角那株最高大的槭木。
老爹嬴政灭了六国以后抢了四海八荒不少好东西回来,光是这灵韵庄秀的花园,基本把普天之下长得好看的花花草草都挖来了,名贵的稀世的,都在这里了。
而在这眼花缭乱的御花园中,风水最好之处在东南巽角上,二龙戏珠之位,地势呈坤,单独开辟出一方天地,只一苍劲参天的槭树长立于此。枝丫遒劲延生,树冠丰茂重叠,远远望去,竟是一隅妖异又沉寂的火红。
那一片精致的空地一般也是没人去的,基本被胡亥占了去练剑了罢。加上他是父王的宠儿,更是没人敢同他争。
我踏上雪莲池上长长的亭榭,远远望见火红树荫下瘦削翩长的紫影,剑舞如飞,绝然出尘。
那把却邪剑在他手中愈发意气凌人了,霸道的剑气惊起纷纷落红,长虹贯日。鲜活似游龙走凤。
我悄悄绕过最后一方筑台,躲过他凝聚在剑锋的视线,藏身在六人合抱粗壮无比的树干后。
“你又来晚了。”
他飘逸的招式不曾停下,剑刃上摄人心魄的流光在他周身恣肆行转,不可逼视。
他音若初雪消融于山涧深谷,分明来自九重天,却独带人间三月天的几分灵气。又像珠散玉盘,泠泠淙淙,好听的不得了。
呃……如果……语气友善些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今日是因为扶了路上跌倒的老侍婢,还是救了墙角断腿的小蚂蚁?嗯?”
我从树后慢吞吞地挪出来,音调谄媚得像百花楼里的老鸨:“小十八怎么还是如此计较阿姐呀~都不可爱了呢~~”
却邪破空,剑锋去留来回,寒芒斗转间剑势已收,凛冽美绝的剑身被反握住剑柄别在背后。
卷了漫天红彤彤的槭叶没了强大的剑意指引,只得随着脉脉的风纷扬而下。
胡亥这小孩从小体弱多病,终日缠绵病榻,习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
可没想到在诗文经典上极具慧根的他,连舞刀弄枪也可以一点即通。
现在的他自然比从前强健不少,但一张小脸依然呈现病态的苍白,一双沉邃异瞳倒是为阴柔无棱的面庞平添了丝缕邪气。
不经意展露的愉悦眼神又是另一番烂漫无瑕的纯净,令人神往。
他扬了扬轮廓清晰的下巴,鸳鸯眼于阳光的投射下晶莹剔透,美得不可方物。声音是属于少年人独有的亦韧亦柔,隐约间却略显魅惑。
“过来。”
我不情愿地瞪眼,腿下还是老实迈过去:“没大没小。”
他忽然绽开的笑颜很是迷人,璨然又和煦:“我以为你早已坦然接受了我的直截了当。”
我望着已经比我高出大半个头的如玉少年,心下欣慰于这死小孩总算没辜负我的期盼,一年比一年长得好看,复又气愤于他一年比一年利索的嘴皮子,与他争辩总也讨不到好。
我掏出丝绢,仔细替他擦拭额鬓上的薄汗:“你呀,就知道欺负十六姐。”
胡亥按住我擦完要收回的手,抽出丝绢:“哪有欺负你,这条我收下了,下次再换条新的来。”
我怒了,臭小子不知抢了我多少条手巾。
回鹿台那么穷,居然让我隔三差五地换新帕子!
他没管我的不满,将剑收入鞘,拉起我往花园外走:“走,带你去宫外玩儿。”
我则拉上锦鹊:“我都不知逃了多少次阴阳修习出宫玩耍,还用你带我?”
好吧,这便是十八公子和十六公主的日常状态。
自我八岁入宜春宫,跟这个小公子可以说是非常臭味相投,至今也互相坑害六年多了。
“皇宫守卫森严,你是如何能出得去?”他对我的话表示怀疑。
我不经意一笑:“呵~宫中哪处的墙比较矮,哪处有狗洞,侍卫什么时候换班,我一清二楚。”
当然这些都没有用,每一次成功的翻墙靠的都是收买侍卫。这也是回鹿台越来越穷的原因之一。
胡亥显而易见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可以死心了。”
“哦?怎么说?”
“近来宫中崛起了新的兵家组织,名曰影密卫,为首的章邯,很是受父王重用。”
我不明觉厉:“然后呢?”
“他们的职责便是暗中贴身保护父王以及皇宫的安全,他们无踪无际,却无处不在。”
“这么厉害?”
“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一个无比贴切的外号——草蛇灰线,千里追踪,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我没忍住抖了一下:“咦~什么蛇啊蛆啊,好恶心的外号啊……”
闲聊间,两人踏出花园,正巧碰上一个匆匆路过的身影。
胡亥最先反应过来,秀眉微挑:“盖先生这是去哪儿啊?”
我俯下身盈盈施了一礼:“盖先生。”
盖聂不卑不亢,作揖回礼:“花阴公主,胡亥公子。”
我亦点头示意,不加掩饰打量这个男人。
我和他从前并不曾有罩面,不想他竟认得我。我原以为,像他般身居高位的人,应当只认得华阳公主那样嫡系的长公主,最多也见过庭阳那样风头正盛的主,而我只不过是无人提及的存在,虽说得好听些大小也是个公主,却实在是个不得宠的小帝姬。
大秦以深色为尊,玄色最甚,而盖聂这个人,身为天下第一剑客,受到父王的敬重,却总是一袭白衣,独来独往。
有时候我很好奇,是不是江湖上的侠客都是如此稳重寡言。
不过盖聂应该算是例外吧,毕竟对于偌大的江湖来说,投靠帝国的盖聂应该算是可恨的走狗吧?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他的声音不曾有起伏,却是礼数周全地退开两步,才转身往远处去了。
我瞥一眼他的背影,隐约有种感觉,这样的天生侠骨,并不属于宫墙迂回的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