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主今年四十八》醒晏

29、第 29 章

　　他可能是要死了。

　　玉桃花睁开眼，他整个人混混沌沌，头痛的要命——好像是有人拿着个锤子，叮叮当当，很用力地往他的脑袋里钉钉子。

　　他的铁皮面具好像掉了，连忙低头去捡，看到那一地花瓣，才知道自己大约是在梦里。

　　这究竟是个什么梦？

　　他打量四周，触目所及只有那棵不断飘着轻薄粉色花瓣的桃花树。

　　桃花树下却还站着个少年，着青衫，佩剑，脊背挺得笔直，满满的风发意气。更重要的是，左眼角一片白净，不见桃花。

　　那是十六岁的自己，在去罗浮汀之前的模样。

　　他依稀记得那个时候他挺不懂事的，为了横山剑会第三就沾沾自喜，浑然不知接下来到底要发生什么。

　　——也不算是浑然不知吧，他也不过，是想借着个玩世不恭的样子麻醉自个儿罢了，没准装的像了，就能糊弄过去呢。

　　“哟，哥们儿，来啦！”十六岁的那人冲他笑，浑然一副不知愁滋味的模样，“混的不太好？”

　　他笑出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这感觉实在怪异，让他颇有点不习惯。

　　“就那样吧。”

　　“得了，看你这德行——”

　　十六岁的他，确实曾经喜欢这么对万物嗤之以鼻的语气，后来却才知道，他哪里配。

　　“都被人勾魂了，你还想哪样啊？”

　　那个自己轻飘飘地朝他笑，“要我说，就不应该上什么罗浮汀，就没那么多事端！哎，你后悔不？”

　　玉桃花直视着少年——十六岁的时候，他长得真的还挺好看。

　　他笑出声来，“没有罗浮汀，还会有别的，事端总是少不了。”

　　“还有，我怎么不知，我从前是这么个流氓口气？”

　　十六岁的他似乎并不这么觉得，坐在桃花树上，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坛酒，“这叫潇洒，你懂什么？”

　　“来来来！虽然不知道你这德行是几年后的我，就当你是位远客，今天如何都要把这坛酒喝了，不然便宜了那豹崽子。”

　　十六岁的玉桃花热情地给他斟满一碗，摇摇晃晃几乎就撒出来，“要不我别去罗浮汀了，看你这样，忒惨。”

　　“惨就惨吧。”玉桃花笑道，下意识抬手摸向左侧脸颊，果然有桃花纹路的凸起，应当已然是殷红，“我又不后悔。”

　　十六岁的他不满地咂咂嘴，“嘴硬！行了，我知道我自个儿，绝对不认错的。来来来，干了这杯，”

　　玉桃花端起酒碗，却犹豫了半刻，“你究竟是谁。”

　　“我？我就是你啊！”

　　少年皱眉道，“咱俩长得一模一样，不是么？就是我没有那个。”他点了点自己白净的左眼角，道，“你在哪儿弄的？”

　　玉桃花抿唇，“你会知道的。”

　　少年还是那副无所谓的神气，“您可省省吧，像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的，纹着这桃花，你还能进的了抱雪山庄的门？”

　　玉桃花冷了神色，松开手，酒碗碎在地上，“我也不想进。”

　　“不想进和进不去能说是一码事吗？”少年叹了口气，“行了，喝了这杯酒，留下来吧，留在这个梦里，难道不好？”

　　“没有疼痛，没有欺骗。”他跳下树来，轻轻地抚了抚玉桃花的纹身，“一树桃花一坛酒，过你曾经最想过的日子，不好吗？”

　　他退了半步，“有人在等我。”

　　“等你？”少年嗤笑了一声，忽然化身成了一具骷骨，竟是许久没见到的父亲模样，“我不是曾说过，永远没有谁会真正在乎你这个人么？”

　　“玉桃花。”父亲的形象转瞬之间又化为齑粉，“勾魂锁魄之术，已经让你半魂离体，你自己想想，还能撑上多久？”

　　有风吹来，桃花纷纷而落，少年无悲无喜地看向他，“比起噬髓剧痛勾魂之苦，永远留在这梦里，不好吗？”

　　风从反方向吹来，被他打碎的酒碗重新拼回完整，甚至连里面的酒液都依旧清澈。

　　“留下吧，留下吧。”仿佛已经不只是少年一人，天地万物都在唤他，留下。

　　阳光透过云层落下，远处山峦苍苍，一派盎然模样。

　　那是他曾经最想去的地方。

　　忽然头又痛了起来，云层的缝隙间短暂露出木质的屋顶，周遭的人声嘈杂混乱——可其中清晰的只有齐岫的声音。

　　“哥，你回来啊。”

　　于是他再次摔碎了酒碗，眼前万物消散，少年的身形也越发淡去，只剩下浮在空中的一张脸。“你会来找我的。”

　　然后他的意识空白了好一阵儿，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不过齐岫倒是不在身边，他仔细找了一会儿，还是没看见这小崽子，于是干脆又闭上眼。楚扬却是从门口走进来，往他额头上甩了条湿手巾，“醒的不巧，大伙都睡了，都丑时了，你可真会折腾人。”

　　“他跟阿洗为了你差点去找顾皑算账。”楚扬道，坐到床边，尽可能动作轻柔地给他擦了把脸，“要是小直这么胡闹也就算了，阿洗多安静个人儿，怎也这么疯。还有岫岫，我还以为他挺聪明的——”

　　玉桃花听了，被气得差点呛着，脸都涨红了，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他们俩是傻不是！两个人就以为能打得过怀冰剑？这还好是顾皑，要是碰着时定国，连全尸都剩不下！”

　　楚扬直后悔不该告诉他，玉桃花胸口剧烈起伏着，紧紧攥着被面——他只觉得后怕，若是岫岫或者阿洗真因为救他出了什么事儿，哪怕只是一点小伤，他都受不住。

　　“没人告诉他们遇事先保好自己？我他娘的救回来了也就能受住四十九次锁魂术，就算他们杀了顾皑，能行锁魂阵的人还那么多，我早晚都会死！”

　　“你也是，楚扬，你怎么不拦着他俩？”

　　楚扬叹了口气，将人揽在怀里顺气，“我寻思若是他俩真能破了法阵，你不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吗。看你疼成那样，谁心里舒服？”

　　玉桃花拽着他袖子，“没你们想的那么疼。”法阵后留下的钝痛想反驳，忽然尖锐了些，他忍不住又蹙起眉头，“我没事，习惯了。”

　　“你别给我装。”毕竟是豹子，瞪人一眼都带着天然的寒意。

　　玉桃花又躺回去，声音颇弱，“我不是装。”他眨了眨眼，翻身面着墙壁，“你们这样是真不值得。”

　　楚扬叹了口气，他对玉桃花的了解比旁人尚且多些，却也经常解读不出好友胡思乱想的是什么。他们虽说从小一块玩大，中间却有两三年断了联系，等他到了连容帮，玉桃花就已经戴着面具了。他亲眼见过桃花纹身，问起来历，玉桃花却死也不肯说。

　　他不知道这两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前最喜欢花里胡哨剑招的人，现在只要出手就招招毙命；从前蹭破了手背都要皱眉的人，现在亲自包裹身上一尺来长的狰狞伤口时还和他谈笑风生；从前爱仗长剑抢在所有人前头出尽风头的人，现在宁可含笑负手立在众人的身后也不再轻易出招。

　　毕竟他是只豹子，没那么七窍玲珑的心肠，只知道他最好的兄弟现在总是不怎么开心。就算他什么都不能做，至少坐在那儿陪着，也算个办法。

　　他轻轻将玉桃花拽回来，拿方巾给他擦身子，“你现在是生病的人，别胡思乱想。”

　　“岫岫睡前还跟我说，让我守着你，说你醒了看不到人指不定如何，我寻思你哪有那么幼稚，现在一看，他还真没说错。”

　　“我记得你以前最烦他。”玉桃花本就不舒服，干脆枕到楚扬腿上，特别是知道了是齐岫让楚扬留下之后——他怎么偏偏不自己留下来？况且楚扬那一声岫岫叫的多温柔，甚至尾音还带着笑意！

　　楚扬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反正两人关系好——或者说，是被玉桃花欺负习惯了，他倒也不将玉桃花的脑袋挪开，从床头端了碗药亲自喂他喝，“那时是怕他害了小直，一码归一码，岫岫到底算救了我一次。”

　　“再说岫岫多好一崽子，今儿下午跟我比划输了那么多次还也不知疼，拍拍土还说再来，比你小时候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

　　玉桃花撇了撇嘴，“你也没比人家大两岁，怎的一副老夫子的口气，我看是该在沧州城里给你谋个教书先生当了。”

　　他抬手去揉楚扬的脑袋，颇亲昵地拍了拍他额头，“还说小时候，也不知道谁小时候尾巴被狼咬了半截，还找我哭来着？哦，有只蠢豹子还摸错了屋，也不知道是在谁怀里睡了一宿，还主动让人家给自己揉尾巴？”

　　“你是不是仗着自己有病我不敢揍你？”楚扬被揭了黑历史，脸恨不得黑成豹子形态的色，一把将他胳膊拽下来，很是粗暴地塞进被子里，“爷爷的尾巴就是短了点儿，抽你十个来回也够了。”

　　玉桃花被他掰的疼，从被子底下使劲踢他一脚，笑道，“干嘛，还不许我提了？”

　　“别跟我提他！”

　　楚扬毛都快炸起来了，玉桃花倒也不接着气他，只是躺在他腿上同他说着点什么，时不时打打闹闹的，不过楚扬一看就收着劲儿，怕将病中的玉桃花伤着了。灯火模糊眉目之后，还真像是亲兄弟。

　　齐岫在窗外看了会儿，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感想。

　　楚扬是玉桃花的家人，他们两个从小相识，一度相依为命，对彼此而言多重要，毋庸置疑。他丝毫不怀疑，在玉桃花心里，楚扬的重要性可以和连容帮剩下的其他人画上等号。

　　所以他让楚扬留下照顾玉桃花，自个觉得合情合理，谁醒了不想看到最重要的人就在身边呢。

　　可回了屋他却怎么都睡不着，一直在想那招魂阵法，玉桃花到底能撑多久，抱雪山庄的人为什么要他的命，还有诸如此类很多东西。

　　他索性起床翻了半天阵法书籍，却意外地发现，几乎就是看过一遍，很多阵法他竟已背下大半。沉浸在天将记忆力的喜悦中一出门，好巧不巧，就是这么一幕。

　　这不就是你想看的吗？他好好的，能说能笑，还能跟楚扬闹的那么开心。

　　而且，明明是你亲手把他推给楚扬的。

　　齐岫想着，背过身，灯火朦胧中，他的身影却偏生格外暗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