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打脸日常》重柳深深

1、第一章(捉虫)

　　泰安十六年夏。

　　京师运河宽阔的水道上一片帆帜招展，大大小小的船只川流不息，入京出京的官船、商船不可胜数，人烟阜盛十分热闹。

　　一只二层高的楼船泊在岸边，通体未饰金银珠玉，更少刻纹彩绘，单只灰扑扑的一条船儿，比起其他华丽张扬的大船委实不大起眼。

　　偶有一坐在船舱里正自斟酒慢啜，等着开船离京的客商眼神散漫四处扫过时不经意看见，就见那船上往下卸行礼的仆役一个个身形精壮、孔武有力，他们二人一抬，一队队秩序井然。明明是二三十人在船舷上来回不停的搬动，却安静到近于无声。

　　他不由便生了兴趣，往那船上高张的船帜看去，却是个没见过的陌生徽识。生意人出来行走，心里少不得一本账，朱门豪族惹不得，以免祸事临头，他们的家徽自是记在心里。

　　可天下的高门著姓，再没有一家的家徽是这个模样。

　　本见这仆役训练有素、秩序井然，想来主家必是门风谨然的大户人家，他不由生出点结交之心，可再仔细一打量这船外形古旧，半点也找不出官船的痕迹。心中暗道恐怕是哪里的小家族上京来，便彻底失了兴趣，移开了视线。

　　船上的人自是不知道，不经意便惹了别人这一番心事。

　　却说那船上布置的极为的清雅干净房间里空荡荡一片，空气间却残留余香，罗汉床边的小小四方凳上仍有余温，可见人去不久。

　　*

　　叶蓁蓁由着松烟与柏叶服侍着除了幕篱、擦了细汗，便倚在水色大迎枕上，小小的瓜子脸不足巴掌大小，一双柳眉若远山青黛，一双眼清凌凌如六月清泉，秀口琼鼻，小小年纪便可看出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只是唇色淡淡，肤色透着苍白，身形单薄羸弱，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看着就不由让人生出担心。

　　这样大热的天儿，外头的莽汉子敞了襟犹自汗如雨下嫌天热，莫说松烟、柏叶这样年轻的丫头，就是张妈妈头发半白的年纪，也只好穿薄薄的纱衣，叶蓁蓁身上却仍穿着春日里的鸭蛋青素面杭绸夹衫。

　　宽大车舆的角落里远远置了个小巧的铜冰釜，凉沁沁的冷气只叫人觉得通体舒泰，叶蓁蓁却是受不得的，墨菊忙使人取来件淡黄色云雁纹对襟长衣给她披上，这才叫她展了眉。

　　倒不是英国公府国公夫人也就是叶蓁蓁嫡亲的大舅母的疏漏，只是叶蓁蓁如今冷不得却更热不得。

　　几个人围着叶蓁蓁一团忙，直到叶蓁蓁双手捧上了温温的犹透着一丝热气儿的菊花茶，三人这才有空分坐下。

　　叶蓁蓁轻啜一口菊花茶，清甜悠长的味道在口中散开，温热的水顺着喉腔滑入肺腑，整个人透着丝丝的暖意，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染上淡淡的粉色。

　　她并没有放下茶盏，只用两手捧握着，含笑朝张妈妈道:“这临云寺的菊花茶果然不负盛名，胎菊与腊梅一道混裹了焙干了的确不错，让这菊花饮染了梅香，衬得格外清香醇厚。我尝着味儿颇好，松烟，给张妈妈也沏上一杯，让张妈妈也尝一尝。这连日来多有辛苦妈妈了，暂饮一杯消消乏。”

　　张妈妈登时受宠若惊，欠了欠身子，满脸是笑道:“这本是老奴分内之事，不敢想还劳女君惦挂着。女君这么说，实在是愧煞老奴了。”

　　一个身着水青色比甲、头梳双环髻的大丫头模样的十三四岁少女立即应了一声，取了一只青花莲纹玲珑杯用水烫过，方才提了壶，浅黄色的菊花茶水如一道细细的瀑布飞入杯中。

　　叶蓁蓁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大迎枕上，一旁松烟见她杯中半空，连忙又添了些茶水:“张妈妈过谦了，不止这一路从江南至盛京舟车劳顿的辛苦，衣食药卜妈妈亦是处处尽心，这些我都是看在眼中的……这话即便到了外祖母面前，我也是这么说的。”

　　张妈妈脸上笑意越盛，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团，声音越发软和下来:“老夫人与女君都宽厚洪量、体恤下人，老奴不过做了一分，您却看做十分，”她面上表情感激而恭敬，接着道，“更何况老夫人一向惦念着女君，时常念叨。承蒙老夫人不弃，点了老奴这趟差事。老奴既奉命接引女君进京入府，便该替女君精心打点这些。还请女君莫再谬赞，真真是愧煞老奴了。”

　　叶蓁蓁笑了一笑，摇了摇头，只道“妈妈太过谦了”，便不再多说，只示意张妈妈吃茶。

　　张妈妈一面接过松烟双手捧来的茶杯，一面又欢喜地再次谢了叶蓁蓁：“这临云寺的菊花茶老奴也尝听人说过，只是无缘得见，今日有幸沾了女君的光，待回了府，老奴也有可说嘴的了。”

　　叶蓁蓁微微一笑，眉宇间现出一抹疲色。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松烟立刻留意到了，使了一个眼色给柏叶，轻声细语的劝道:“女君，方才张妈妈说了，这码头离府里可还远着呢，只怕还得有小半个时辰。不如您靠着闭目歇一歇，待快到了我再唤您？”

　　张妈妈也连忙放下茶杯，关切道:“松烟姑娘说的不错，这一程子路且不短呢，女君不妨先睡会子吧。待会儿进了府，精神足足地见了老夫人，她老人家才好安心呢。”

　　叶蓁蓁自来不曾想过，她有一日竟会跋涉千山万水，来到盛京长居。哪怕踏上了岸，心却仿佛还虚虚浮浮的未沉到实处。偶尔透过车帘被风吹动掀起的一角，与南地一带截然不同的景色才让她有了一霎那的实感，叫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如今已是身在北地，大郑王朝的都城盛京。

　　她垂了眼睑，轻轻“嗯”了一声，若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一旁早就从隐藏的车厢壁柜中取出块薄薄的莲青色西番绒毯，并将之捧在怀中的柏叶忙换下叶蓁蓁身上的对襟长衣，给她细细盖上了绒毯，并小心翼翼的掖了掖边角。

　　叶蓁蓁阖了眼，三人便不再说话，只听着马车辘辘声响，一行人朝着盛京城中去了。

　　由西南郑大将军调拨护送叶蓁蓁的三百精锐精兵，在叶蓁蓁上岸之后便告辞回复军命而去。

　　临安君府尚在督造，叶蓁蓁自己从南边带来的家仆，便带着些笨重的家私去了旧年叶蓁蓁他爹旧年置下的二进宅院安置。叶蓁蓁自己只带着松烟柏叶几个她常用的丫鬟和装了些她贴身用的和轻巧物件的箱笼，一路轻车简行朝英国公府而去。

　　只是在入城时出了个小小插曲。

　　守卫验过身份后，校尉满脸堆笑，连忙喝令左右放行。马车刚骨碌碌驶入城门，后方骤然喧闹声大起，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妈妈见叶蓁蓁刚闭上的眼复又睁开，连忙招了人隔着车帘是怎么回事。

　　却原来是个犯过重案的江洋大盗乔装了一番混在了入城的队伍里，却不知怎么被人认了出来。

　　张妈妈一听便急了，为安全着想，便连催着快快行车，不要停留。

　　松烟、柏叶脸上都是紧张之色，眼里却又有一丝兴奋，若不是主子在，都想悄悄撩开车帘瞧一瞧这样的场面了。

　　深宅大院里，哪里有机会见过这样的刀光血影？

　　叶蓁蓁眼瞳动了动，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忽地雷鸣似的鼓掌叫好声响起，心中不由也好奇起来。

　　她让掀开帘子，张妈妈自然不敢不让，口上劝了两声，可等松烟掀动一角，她的眼神却也不由落在了外头，显然对方才之事究竟如何了，也不是不好奇的。

　　只是她们看晚了，只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后头，哄闹着什么。

　　叶蓁蓁遗憾的移开眼，却在松烟放下车帘时，惊鸿一瞥，只见一匹枣红色骏马的马背上姿态懒散坐着一位少年，他衣袂翩飞，也不知是那日光太盛，还是他姿容太盛，太过耀眼，以至于叫人一时难以直视。

　　那生了一张俊俏脸庞的少年公子，嘴角含着懒洋洋的笑，修长手指握着一根黑色包金的长鞭，他握着鞭的手一扬一甩，只听人群齐齐一声惊呼，鞭上捆着的大汉便如一块小石子般，轻轻松松叫他摔落在守卫脚边。几个守卫一脸紧张的扑了压上去，把早已摔得七晕八素的大汉捆的结结实实。

　　校尉满脸是笑的凑到少年马边说了些什么，少年漫不经心的回了句话，校尉笑容越发灿烂。

　　隔得太远，听不清什么，只似乎听见了“三公子”什么的。

　　车帘落下，叶蓁蓁遗憾的往大迎枕上一靠，却见两个丫鬟的脸都微红了。

　　她还没到知慕少艾的年纪，只当她们是觉着热，不曾多想。

　　不过，那个少年生的当真好看，勉强能和她阿爹比肩了。

　　*

　　刚在岸口接上了人，便有小厮飞快回了英国公府报信。

　　前个儿接信，老夫人日日算计着行程，只当叶蓁蓁一行明日方能抵京，不意今日便到了，一时间满府上下都忙了起来。

　　这两日，国公夫人倒是日日打发着叶蓁蓁的大表兄——国公府的大少爷顾绍庭去口岸侯着，也是怕叶蓁蓁他们不定便早到了。

　　不曾想，偏巧今日顾绍庭被上峰派了件差事，脱身不得，没空去口岸候着，偏家里除了他再没个合适的人去迎一迎，只好让些小厮仆妇和车马在口岸边盯着，这下却巧了，叶蓁蓁他们恰就今日到了。

　　老夫人秦氏喜出望外，只一叠声的催着人去门上盯着，待叶蓁蓁到了立即进来报信。

　　家中人自是忙个不停，下人脚步飞快来回奔走，她立刻让人传了信给妯娌，又去换了件合适的见客衣裳，再三看过之后，这才满意的去和六弟妹汇合，一道去了垂花门边，坐在廊檐边让丫鬟们打着扇，一边让人去角门看着留心，一边妯娌二人说几句闲话，只等着叶蓁蓁到来。

　　若只是外甥女来，自然不必如此郑重，可叶蓁蓁却不是普通的外甥女。

　　叶蓁蓁之父叶谌那是当世惊才绝艳的人物，他本不过一个五亲俱绝的贫家小子而已，后因悍勇在与南陈一战中立下功勋，叫当时身为统帅的英国公看在了眼里，把爱女下嫁了他。

　　后来更是接替了老英国公，掌管了西南一带兵事，将西南一带经营的如铁桶一般，让南陈大军数次本兵折将无功而返，拜西南都督，受封正二品镇南将军。

　　这次因与匈奴战事不利，被朝廷调往河西一带，竟斩杀了匈奴十余万大军主力，打得匈奴落荒而逃，逼得匈奴王庭更后遁三千余里逃往瀚北深处，从此匈奴闻“叶”色变，汉人王朝史无前例掌握了瀚北大部地区。

　　只可惜这样勇冠三军又有勇有谋的镇南将军却难享天年，此次瀚北一役中受了贼子暗算，身受重伤，为了不动摇军心掩秘不发，还不待大军凯旋回朝，便猝然仙逝。

　　可怜是姑奶奶与他鹣鲽情深，正是身怀六甲将要生产的时候，忽闻之下大恸，支撑不住，早产生下一个幼子，便撒手人寰追随夫君去了。

　　那孩子听说也不过两日，终究是早产体弱，发了一场热便没了。

　　好好的一家四口，便只剩下这么孤零零的一个稚女。

　　纵然叶谌身后哀荣无限，天子亲临其丧，辍朝三日以示哀悼，并令配享太庙，谥号“忠武”，加赐太尉一衔、加封临安王。甚至天子破例加恩，加封叶谌之女叶蓁蓁为临安君，赐临安为汤沐邑，食邑一万户，位比亲王公主。她若成婚，生子则承临安王之位，生女则继封临安君。

　　可这些对于仍旧活着的人的慰藉能有多少，就难说了。

　　李氏想到这处，心中不由叹了口气，越发心疼起这未曾见面的外甥女来。

　　正心不在焉的回了句六弟妹郑氏的话，忽有小厮飞奔来报临安君的马车已至角门，李氏一喜，连忙着人去报信于老夫人，妯娌二人整了整衣衫，正翘首以盼着，就见一行人影出现在甬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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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捉下虫，有忽略的地方，大家发现了我会改过来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