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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西夏卷(九) ...


  •   秦长白立在原地,摩挲着一截被污垢浸染得十分光滑的粗壮木栏,微微笑起来:“您这样的人我十年前见过一个……您听说过前朝的登州阿云案么?”

      她显然并不期求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一介贫女,丧期遭族父逼迫出嫁,不堪夫之貌寝,欲杀未遂——当日主审阿云的许州推官姓夏,单名一个霖字。

      “夏推官一力主张阿云免死,即便在事情发酵成党争之后。于是不久,阿云就因勾引狱卒不成投缳自尽,夏霖则被发现收受财物放贷盘剥,判了六年;再不久,就在狱中因寻衅滋事被其他犯人失手活活打死,身后事一切从简。

      “其间我曾多次干预——可能反倒是我害了他二人。”

      “我调来卷宗,只看到五份漏洞百出互相抵触的口供,末了三司推事批注是证据确凿;阿云尸体由待书亲自勘验,她身前生后都遭凌辱,尸体的模样很是不堪。”

      她终于无法再维持微笑,泄力松手缓缓蹲下身,女人狐狸一样长而分明的眼睛漆黑发亮,看着它们就是看着一潭深水。

      “那时,我是东周皇后、与楚知非并称二圣,尚且无法保住区区一个夏霖一个阿云。如今、如今又怎么可能保住先生您?陈家已是疯狗攀咬,先生何必要争做这个不得其所的英雄?”

      秦长白深深吸气,花可染却捋着胡子微笑起来,二人脸色调换,好似时空流转。

      “你小时候是你家兄妹四人里最淘的那个,‘无书不读、无恶不作、无事不管、无人不晓’,小时候胡诌的两句诗我到前几年还记着呢,什么‘武林有正气,隐然似有形’,可今天有些记不清了——阿徵啊,你再念来我听听。”

      秦长白沉默一晌,努力在记忆里打捞起一点过去时光的影子,低低的声音夹杂着混沌未开的、天真的凌云壮志,不像背诵像是招魂,要召唤故人归来,那故人是七岁的秦长白。

      “ 武林有正气,隐然若有形。能补天网阙,能辅王道行。江海波涛息,韬光入山林。一朝化剑出,除妖铲不平。钢铁为傲骨,寸寸血所凝,不为威武屈,不为富贵淫。

      “——能为道义死,此身何足吝?”

      花可染抢先念出尾句,他铺满皱纹的脸像一张破碎的镜子,映照出无数个支离破碎大大小小的秦长白。出于不忍或是尊敬,后者不再看这个给出意料中答复的老人,沉默垂首。

      但她毕竟已经过了会被宏大叙事无条件说服的年纪,搬出“道义”这样虚无缥缈又不合时宜到荒谬的概念非但不能打动她,反倒让秦长白生出“花可染老糊涂”的错觉。

      “原来是这样……”,她放轻语调,努力不让那一点怀疑泄露出来破坏气氛,“那么,学生敢请先生之道……”

      花可染骤然大笑起来。

      笑声在狭小室内回荡叠加,好似有千千万万个花可染在耳边大笑,惊动了守卫。他在不可笑之地笑不可笑之事,笑得接不上气来。

      “和你腹诽的一样,阿徵,为道义而死是骗人的。臣今年八十有四,一条老命纵是活腻了,未免也觉得乱抛浪费,思来想去,还是寻个由头送给皇家合适。那位夏推官未尝不是活腻了想寻个高杆吊死,碰巧攀上了阿云这杆大旗。

      “阿徵,情谊、道义、承诺,都不过是骗人的。上位者拿来骗屈居下位之人,老油条拿来骗年轻人,男人骗女人,富的骗穷的;久而久之自欺欺人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也有。你毕竟不是正经穷人家的女儿,一时当真也是有的。你看那陈家小子陈覃,狠角色吧?照样不敢承认自己贪图戏子一身臭皮囊的事,非扯上两情相悦之类的屁话。”

      他突然直起上身,如同一尾苏醒的巨蛇,睁开了浑浊老眼,嘶嘶冷笑:

      “——所以,如果有人要杀你,光把他的手砍下来又怎么足够?打副金棺材,你就真得往里爬不成?我老不足惜,你也老了么?你秦氏的女儿什么时候改了性吃素茹佛,我老臣竟不知道。”

      一年一度的季风自吹来,渭水渐渐升起,春草吐芽杏花结苞,自然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或说不可违抗,无论是春冬交替,还是……

      “陈覃一直觉得自己是女人,需要一个男人——张小山长得像年轻时候的卢宪杭,卢歆格也是因为长得像卢宪杭……”

      在消逝的尾音里,秦长白猝然抓住花可染的手最后重重一握,旋即放开,鲜明的对比让她倏然意识到花可染真正是个皮肤皱起的老人了。人上了年纪总有酱皮银发的一天,端是早晚不同罢了。

      随后的事情顺理成章。秦长白招来狱卒,告诉他们花可染年纪大了,一时失心疯也是有的,好生照料着云云。吩咐这些时她一直注视着背过身去的花可染,心里清楚他不会再有以后。长公主表了态服了软,那么花可染就算是结束了。先帝重臣、厥声赫赫、太子之师,不累及家人已是无上的恩赐,他会以一种与自己不相称的安静无声消失,正确的史书记忆里不会留下不够正确的花可染,或者是不够正确的花可染任何正确的一面,这是她与他都预料到的结局。

      她自诩已经是半个老人了,但仍不免生出兔伤其类唇亡齿寒的悲愤,痛恨自己不是男人的无用念头再次、短暂又鲜明地浮上心头,如同一记鞭痕,尽管不过一霎,但其间深藏的恨意令秦长白自己都吃惊。

      秦长白没有回头。

      花可染,本名顺,字安平,淮阴人,生于微末。七岁开蒙,穷巷无良师,两年无所得,惟好高论时事,塾师宠爱,不加阻止。

      十四岁入县学,得乡绅吴同韵青眼,改名可染,同游泰山,慨然有天下之意。

      弱冠进士及第,授集贤殿书院正字、官阶从九品上,历任池州、饶州、定州、雷州、川渝。年届不惑,拜监察御史,廉悍俊厉一时,论调多有公论。

      遇用事者得罪,二出长安,德宗甚爱之,及用,擢太子太傅,兼授业于昭元公主。

      教主《通典》,云:徐州司户参军柳雄。自首者免。朕下敕不首者死,今断从流,是示天下以不信。卿拟卖狱乎?可染对曰:陛下既付法司,臣不敢亏法。德宗曰:卿自守法,而令我失信邪?可染曰: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言者,当时喜怒之发。陛下发一朝之忿而许杀之,既知不可而寘之于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若顺忿违信,臣窃为陛下惜之。

      一切都结束了。曾经书生意气的少年、赤忱忧国的地方知府、一心为公的都御史、离经叛道的太傅,没能等来第八十四个春天,永久沉默在永泰十年的腊月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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