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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结局之后的结局 ...


  •   沈由对昭元长公主知之甚少,兼之身负君主诰命自觉百无禁忌,唯恐陆闻君年长手软,索性也跟了进来。这头陆闻君一礼未毕,他已经抽刀在手叫了一声“得罪”,陆闻君迟疑之间竟未及阻止,眼睁睁望他奔向大殿中央的秦长白。

      秦长白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越过沈由看他身后的陆闻君,漠然问道:“这是你的人么?”

      一句话的功夫,沈由的刀已经递到了眼前,沈由是标准军户出身,刀风严谨基础功扎实,且有挥刀断狼之力,兼之金吾卫御制长刀刀宽背厚,何止是一刀毙命,竟隐有虎啸山林之意。

      秦长青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不再看她。心里由不得想:用这样的利刃来斩一个久居高位不事兵刃的女人,何其浪费。

      陆闻君目眦欲裂,求情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哀哀地盘桓在舌尖。

      随后就是刀兵加身血溅如泉,脖颈处两道大血管被干净利落地挑断,秦长青甚至听到了细微的“噗嗤”声,殿中央一霎为血雾所笼罩,腥甜的气息浓郁得他有点恶心。

      沈由的尸体重重倒下,秦长白今日一身月白,依旧干干净净。

      一切都只在转眼之间,但实际上却远非如此。沈由的刀已经递到了眼前,秦长白侧身滑步绕至沈由身后,右手扣住沈由伸过来的右臂麻穴,随后手腕翻转,带着沈由的刀、握刀的手,挽刀如满月,刀刃扫过他的脖颈挑开富有弹性的血管,将那个正在死去的人脸朝下推倒避开飞溅血沫。一个介于抹人脖子与抹自己脖子的动作,她优雅从容得像是舞蹈。但陆闻君心里清楚,她脚下踏步轻盈流畅,正是螺旋九影的招式;她的拂穴精准得就像是隔着三丈远用一根针射中苍蝇的一只左脚,是那个死去多年的东周皇帝的成名之技;随后的挽刀杀人,正是昔年太极剑剑宗最为得意的破刀式。莫说沈由,即便加上自己,也难以为敌。

      那一句劝阻,本是对着秦长白去的。

      昔年大明宫变,秦长白右手提一把破刀、左手一柄女儿眉,自正门一路杀到秦抗面前,真真正正的金殿变色锦绣灰堆作景公卿白骨铺路,她满身血污自马上遥遥与他对视,使人想起传说中

      秦长白收刀回鞘,彷佛终于有了一点时间,遂自她进殿以来第一次,仔仔细细看着那个缩在乾元殿最高处的、却无可避免显出某种疲惫与老态的青年,只觉得他宛如一只作皇帝打扮的破旧布偶,面色苍白虚浮,双颊凹陷,所谓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长长双眼浑浊呆滞,耷拉下垂挤出深深皱纹,再不复少年郎昔日的活泼容色,心下不免生狐兔悲怆之感;而他以同样的仔细回望她,她也直直读懂了他眼里纠缠如麻的情感,无辜、疑惑、无措、与一点不可思议,忍不住小心翼翼轻声问:

      “陛下是在奇怪些什么呢,还是在不甘心什么呢?”

      话是这样说,但她知道他的疑惑,是连质问也算不上的疑惑。

      ——当初明明就是你、是你选择了我而非其他。

      秦长青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阿姊。此前他只以为她是局外人,片叶不沾鸭子甩水式的了无牵挂,但他没有资格指责她冷心冷面,因为如果不是秦长白选择他,他的命运只会是早早腐烂在一方狭小阴冷的偏僻王府里,在那里他是荒淫无度也好孝悌友爱也好都不会有太多当世人知晓,遑论后世;史书里记不下他卑贱无名的生母与少年沉默多年的委屈不甘,只会有一笔某年月日生又某年月日亡,何年获封何年建府何年婚配何年亡故,子几人女几人各自封号婚配官爵亡故时日,人生一世,挣几句残墨湮没史册。就连着几句残墨也已是殊荣,是源自秦氏这个姓氏的恩赐,仿佛他不是人而是一段长长链条上圆圆的一环,只要足够坚固圆润就没有其他要求却也没有其他可能。

      他岂能甘愿。

      所以当秦长白、当这个被无数次议论过想象过勾勒过的、“先皇后的小女儿”以一种宛如神女莅临的姿态出现,并对着他勾勾手指选中他的时候,他永生难忘。

      永生难忘。

      她年长他足足七岁,亦姊亦母亦师亦友,五年里他亦步亦趋追随她的教导不敢越雷池半步,随后她平定南越,和亲东周,杀夫弃子,藏楚氏子于夏后宫,金盆洗手也似退出朝堂,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一个她独自决断也只为满足她一个人的游戏,他不过是她的一个玩偶、一个众多玩偶中并不如何出色的玩偶。

      他这样想遂也这样说了,他在她的夺权游戏之中再一次落败已经没有活路,将死之人的特权就是可以言之无忌,除此之外他已一无所有。

      秦长白连苦笑也做不出来,她注视着墙上随她一并燃烧流逝的红烛,慢慢举步走上台阶,一步一步靠近他,胸腔为激愤堵死,她眯起眼睛看着一路扶持的胞弟,有一瞬间失去了言语的愿望。

      人兽言语不通,难道她秦长白与秦长青之间就相通么?

      哪怕他们是一母同胞,也不过是血脉相通的陌路人罢了。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失态,却忍不住讥诮地笑了:“天啊……你可真是先皇的亲生儿子。”

      女人伸手一把扼住男人的咽喉,那右手上犹戴着两只嵌猫眼石黑玉腕钏,互相碰撞叮当作响,折射出光斑摇摇晃晃落在秦长青脸上,明与暗的对比更觉男子已是个有气的死物。秦长白清清楚楚地说:

      “陛下何尝是我一人之玩偶?陛下,乃是巍巍皇权的玩偶。”

      “当年是我囿于狭隘的血脉之念,殚精竭虑扶持您上位,不惜威逼生父抛弃弟妹,狠毒至此,陛下今日之猜忌原是我罪有应得。

      “但还请陛下莫忘了,秦稷的性命不是您恩宽留下的,而是我以岭南驻军、淮左文士之俯首换来的;我的夫君、大周末帝楚知非,也并非是我一人害死的——那个挑拨我夫妻间离心离德的人,难道不是你、一意坚持毁盟克周的又难道是旁人么?

      “至于今日之变,原是陛下于我,不肯宽心放手,三番五次猜忌试探刺杀陷害,引起权力相争,原不配被称作什么辜负与背叛,陛下又何必自欺欺人,将指责推脱与我?”

      秦长白收紧手,冷冷看着男人颀长脖颈上浮起的青筋,不觉虎口一跳:

      “臣、昔日选取陛下以为天地之主,以为自污于党争便可换陛下纯恪之心,陛下可知蒙万民供养、当为生民立命?纵是德宗朝党政之盛,也不比今日颟顸塞廷流弊更大。”

      在他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秦长白松开了手。

      “不过陛下还是说对了一点。”

      “那时是我年少轻狂,以为天下于我,不及楚知非一人。

      “直至今日,方知还是年少时活得明白。”

      一年年过去,四季如旧,但人不会、她尤其不会。楚知非教会她太多、陪伴她太多,带走了她太多,而她也愿意为他的离去付出代价。

      她心里清楚,秦长青不过是一个落败的自己,一模一样的卑劣、自私,一模一样的自我欺骗。只是可惜了楚知非那样的神仙人物,她与秦长青唯一的不同,不过是她甘于用残生承认自己的卑劣并缅怀那个人,哪怕这并没有什么用。

      她仰头看向重重飞檐斗梁穿构而成的藻井,那是光无法到达的角落,永远昏茫一片不辨昼夜。秦长白平静又清晰地继续说下去:

      “谥号定作‘仁’,您觉得合适不合适呢?”

      秦长青睁大了眼睛反复看她,突然像找到了她脸上的隙缝,得意地钻了进去似的,格格笑起来:

      “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后悔自己瞎了眼睛,后悔得想去死?——原本只是一个一辈子捧不上台面的小角色,什么都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给的——昭元长公主,那是何等的贵人呐!我是什么?是什么?一个洗脚婢生下来的贱东西,踢她都是脏了你的脚!

      “说来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你若是为男子,也不会把皇位拱手让人。抢来的东西眼睁睁送给人滋味好不好?辛辛苦苦一路趟着前人的血——你孤零零一个人活到现在,不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吗?”

      说到最后一句,秦长青音调陡然拔高,垂死之人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针,直直往那对梁上兄弟耳里扎。

      秦长白只是平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甚至于微笑,只说:“她生你时吃了颇多苦头,陛下大限将至,还请莫要羞辱前人。”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若非梁上新帝,我又何至于与你废话这许多?不过是指着这一次可以明明白白教好他,人不可枉死,该做的事做好之前,哪能随随便便想死就死。该和陛下说的话也说完了,但只一句:皇后焚的香里无毒,长生散闻血而动,今日纵杀我,你亦时日无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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