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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西夏卷(五) ...

  •   在同侪与长一辈的回忆里,大理寺卿陈覃是一个异常精明能干、前途明朗的世家公子,年轻时步行自戍北边,一时传为美谈。年轻当然是相对他的官级——虽说陈氏一族祖上也曾出过类似帝师之类的人物,但三代之内殊无重臣,因此,甫及而立即官至四品大理寺卿的陈覃脱颖而出,被视为新一代的继承人,加上外戚光环笼罩,他庶子的身份几乎已被刻意遗忘。

      秦长白上下打量这位晚辈。陈覃是那种长安城里罕见的、全无柔弱气的英俊挺拔,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充满力量与威仪的线条根本不可能在女子身上找到。“朗如行玉山”这样的称赞主要强调的是山一般的沉重感,陈覃是男人中的男人,他自己也清楚。

      秦长白一目十行翻了翻卷宗。她没有看完的耐性,于是只折回封面看了看提审的姓名:

      “本宫一向以为刑部不养办事的人。”

      她缓慢地、用力地将厚厚一叠官纸一折二二折四,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屈尊纡贵亲自将它填在案下一道细细的缝隙里:

      “大理寺什么时候也不养了?”

      她站起来,于是所有人都跪下去。没有人有资格与昭元长公主平起平坐。

      陈覃像是被一掌响亮地抽在脸上,低声里压不住的僵硬:“余孽贼子不应污了殿下......”

      秦长白再次打断:“陈卿看着是贼子,有人看着却是英雄义士杀身成仁——”

      她偏过头看着地上的孙昙,笑了一下,分不清是认真还是讥诮: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毕竟少年英雄啊。”

      秦长白丢下跪满一屋子的衣冠,随手指着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小牢室:

      “大理寺卿可知此人所犯为何?”

      自始至终,陈覃恭敬地跪伏在地一言不发,一眼都没有看秦长白身后的孙氏兄妹,温驯得像一只巨大的看门狗。此刻他终于抬起头来,但也仅仅是注视着长公主衣衫下摆:

      “请殿下息怒。该人犯名为李思运,原国子监书学博士,因结党造书、妄指宫禁、干扰大典、惑世诬人,陛下于去岁钦命下狱——”

      秦长白扣了扣粗粝生锈的门锁,颇感兴趣地问道:“造书?宫禁?造的什么书?可有余本与本宫一观?”

      “……”

      如果不介绍地上的那团血肉模糊的人体是李运思,秦长白根本无法辨认出这是那个曾经落魄潦倒的教书先生。他与她的父亲德宗七载同窗却自始至终籍籍无名,德宗欣赏他,甚至动过一次把秦长白兄妹三人送去听他讲课的心思,双份束脩交出去,李运思却被他忘在脑后;那样的欣赏就像他对一枝花的欣赏,当德宗坐拥曲江芙蓉园的时候,所谓欣赏浅如湖面上一层一拂即散的朝雾,不过是出于愧疚的自欺。

      德宗在位时他就是长安城里穷困潦倒的无名监生,砸全家锅咬全家牙上一个人的学,等到终于熬死了最后一个老直讲,慢慢转正成博士——尽管在秦长白的记忆里,李运思已经死了很久了。

      她离开了,他也离开了。

      人体狠狠地注视她,张开了一个勉强算是嘴部的黑洞,不是为了说话而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舌头、一条被寸钉牢牢钉死在下颚的舌头,创口已经接近愈合。秦长白不看也知道他的手指会是重中之重,指甲拔除又长出又拔除,指骨沿着关节被反向折断愈合又折断,于是一双执笔握书的手就此稀烂——在大理寺,这被婉转修饰成“揠葱”,形容一双手由指如春葱的肿胀变形成指如老葱,自此形同虚设。

      对于一个毕生信念荣耀系于纸墨的文人,折断他的手指,就是折断他的一生。

      无法得到任何有效回应,秦长白失去了兴趣,转身漠不关心地笑了笑:

      “哦?一个政治重犯——怎么不下到水牢里去?”

      不待陈覃解释完“于律不合、兼之人犯体虚多病”,秦长白再次截断道:

      “那就提到重刑室去,也让他开开眼。”

      翠华摇摇,一晌无言,秦长白浸在起伏不定的烛光中,低头欣赏自己玫瑰色的细巧指甲,心头回忆明灭涌退,最终无可避免的定格在李运思清癯苍白的脸上。

      秃鹤不如鸭,被拗断了笔的李运思连秃鹤都不如,清倌贩卖身体,文人贩卖见解,毕生荣耀悬于纸墨,是荣耀,也是无奈。她曾是那个垄断了天下文客的买主,而买主从来是只认货不认人的。

      眼下他卖不动了,那就只有一死了。

      “我以为……我以为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待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古云知止而后有定,虑而后能得。殿下今日对陈大人,实属轻慢了。纵是晚辈,那也是皇后娘娘的内亲。”

      秦长白也不解释,任由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说下去,“孙公……孙昙是贵主故人之子,殿下有心网开一面,但又怕被扣上暗通前朝余孽的罪名,今日且探且审,下面人自然知晓意思。但又何必拿着陈大人做法,特意为难,落给有心人眼里,难免不是殿下落了皇后的脸……”

      秦长白被最后一句话戳了一下,愣半响,疑惑道:“陈覃素有断袖之癖,据传在外头包了个戏子。他入了你眼么?”

      待书做梦没想到对方是这样的反应,连连摇头,秦长白又问:“本宫何时落了皇后的脸?”

      待书迟疑道:“自陈大人踏进大理寺就没有完整地说过一句话……”

      “陈覃也能代表皇后了么?”

      待书噎了一下:“可是世人皆谓陈氏有子俊杰廉悍……”

      “我说了,他包了个戏子做外宅。”秦长白皱眉思索一阵,“是去年冬至宫宴上,我提前避席,碰上他家娘子卢氏偷偷躲在复道里哭,顺便就听了一耳朵——据说那戏子现在正当红,快被他捧成角儿了。戏里戏外,有意无意,多夸金主一两句,少年英才卑以自牧自然就有……但吹出来的东西,真的作数么?”

      “借名自重,上挟朝政——这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但有一点你说对了……世人眼中他陈覃是陈家子,昭元长公主欺凌大理寺诸卿,今晚就会传开。”秦长白拨开竹帘向外看了一眼,是无星无月的深不可测的夜,“他多年备受冷落一朝得势,陈仰行也管不住这儿子;就是他忍住不说,他那个外室也忍不住,势必用尽手段让满城人都知道。而开弓没有回头箭,陈氏与本宫失和多年,到时候可由不得……下一步怎么走,本宫听他们的。”

      “秦氏是君,陈氏是臣。时间稍久,有人开始忘了。我从旁稍作提醒,陛下想必也乐见其成。”

      待书奉茶的手无端一抖,几乎是一把掐住茶盏,掌心滚烫她却来不及反应。敲打外戚是常有的事,但秦长白这样曾经的政变受害者说出“秦氏是君”这样的话来,令她不自觉生出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秦长白的生母先帝德宗皇后白氏,与整个白氏一起,死于一场皇室主导的倾轧。宫变当日,懿怀太子秦长治被十余名內监活活扼毙在未央宫,秦长白时年未满八岁,因自幼由德宗亲养,帝爱之倾诸子女,遂借侍祖之名避入宗庙十二载,勉强逃过一劫。

      至于其后秦长白发动宫变,逼退生父、扶持庶弟为帝这一段公案,世人或比她这个当事人知晓得更多。

      秦长白静静看着她,突然微笑起来:“或者,我们各退一步,撇开陈覃不提,要是陈家没有进一步,本宫自与他相安无事。但依我说,陈仰行等这个把柄抓心挠肝等了这么多年,不太可能放下不理。若是输了,这一段事了之后,我们回燕京旧宫看看,如何?”

      待书愣了一下,再探故周旧宫本身就是政治敏感度极高的事情,准确说来是危险,很容易被解读为昭元长公主对旧朝念念不忘。叛国通敌的帽子一扣神仙也翻不了身,比起去大理寺指手画脚,回燕京才是踩到了当今圣上的尾巴。

      她不明白今夜的秦长白为何频频找死,只直觉有某种巨大的、不知名的东西在不远处无可回避地等着自己,多年前刻意压下的血腥记忆隐隐复苏,尽管她不想再经历那种被放在磨盘上碾磨的剧痛,但她甚至没有选择。

      开弓没有回头箭,除了跟随秦长白,她别无选择。

      秦长白再次挑起车帘,菖蒲味的夜幕里再一次清晰浮现出李运思的眼睛,无辜的、温驯的、鸽子一样湿漉漉的眼睛,殉道者的眼睛,她那位兄长的眼睛。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况盖聂多大言,张弘范终叛宋。少年意气一时锦绣,又岂能长久?”

      她的声音冷淡至极,彷佛是楚知非借用她的喉咙说话。

      春天就要过去,夏天分明宛如刀刻,牡丹收敛花瓣,东风收敛柳絮,秦长白却还在一点从前的摇摆思绪里流连不定。

      夜深了,她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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