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两万里]短篇合集》鲸骨轮船

2、[nemoned]无星之昼

　　鲸乘南天诸星座的舟底出发，驶向北方冰海——于海屿，临咸水洼，沾染上布列塔尼式急病。

　　清晨他在褥榻中心拾到两颗钻石：狼眼一样的蓝，鲸眼一样的恨。尼莫扼腕。他于南太平洋劫获的本该是枫糖般甜腻的海流，该是海渊的深蓝、鸥鸟的傲，现今那里面只剩恨。五比一的恨和其他一些东西，例如血污凝成的结，例如断翼曲斜的骨头，例如骄阳下腐坏的鲸尸。
　　于他，尼德·兰是海，是鲸，是鸥鸟。他无意自比于太阳，太阳太烈，入喉易燎起火苗；但他胆敢自比于阿瓦隆、流奶与蜜，像耶稣接下犹大的吻，将一股天授的热流注入到那双碧蓝的鲸目之中。
　　第一天夜里，犹大惶惑退开，双手双脚在木板上磨出血来。尼摩化身天神，目光自上而下将他洗劫一空。
　　第二天黄昏，鲸的巨翼猛然扯动锁链，像孤独的巨兽扑向没有锁孔的铁门。尼摩沐在西斜的阳光里，只觉得那千钧的力道和羞愤直自脚底浸透四肢百骸。他拿手杖重重刺击甲板，那动静和力道遂愈演愈烈，直至次日凌晨也未随浪花睡去。
　　第三天正午，倦意击垮了猛兽。尼摩透过干骨似的栅栏朝内张望，一双狼眼簌地划亮，锁链重又开始呻吟。尼摩施舍他水——水随树果被打翻在地上踏得稀烂。他嘶哑的嗓子笑说尼摩未能打败他，尼摩阴险的算计亦被捣烂。陆地于他已然是朗基努斯的矛枪，世上仅剩这恶念编织的囹圄和一条疲累的灵魂。但是，他以嗤笑强调，这颗魁北克心脏将持续跳动，这条灵魂将回归海洋——在它倾轧这艘不义的牢笼之后。
　　第四天清晨，尼德·兰拒绝进食。
　　第五天深夜，尼德·兰在木板上刻下又一道血痕。
　　第十一天清晨，有大胆的访客溜进船底的监牢。
　　第十二天凌晨，尼德·兰自外而内缩进角落，缩回他千疮百孔的心室，不予应门。
　　第二十天，尼摩对更恶的恶视而不见。
　　第三十天，尼摩出手制止了更多的恶。只因他是这群厉鬼喽啰的王，只因他心疼那洁白羽翼让太多人摸得污渍横流。只因.....不，没有更多理由。
　　第四十二天正午，尼德·兰嘴角洒落最后一串水手的歌谣，此后再未发声。
　　尼德·兰妥协了。尼德·兰像条猎狐犬似的妥协在海盗王脚下，下巴又一次让人高高抬起。但是那手指竟能和法兰绒媲美，温暖有力，并未发散半点酒腥气。尼摩只想辨认那双鲸眼，好像急于拆开圣诞礼物的孩子，更像打翻热水壶等待父母责罚的顽童。他捧着那双眼睛左看右看，惊愕于一则残酷的悲报：骄傲的捕鲸手死于同日。
　　尼摩为自己感到愧疚，为这片受他强取豪夺十余载的海面感到愧疚，为美的摧毁感到愧疚，为.....不，没有更多愧疚。
　　尼摩用26摄氏度的温柔和珊瑚绒质地的悲戚小心翼翼擦拭这白色大鸟的身躯，拭去最后一喱顽抗，擦去最后一道血痕。大鸟被摆放在金丝织成的绒垫上，好像不可亵玩的海蓝石，好像尼摩成千上亿藏品中的一个。不会随疯狗浪起起伏伏，不会被海军的巨炮击落，他现在乖巧到冷酷，温顺到呆滞。唯一的缺憾：本该是双翼的位置光秃像荒漠。
　　尼摩心脏里的暴乱得寸进尺。他在书房徘徊，面向查拉图斯特拉和博尔赫斯叹息不止。视线戚戚扫过舷窗，他在自己眼窝的凹陷处与凌冬不期而遇。他在自我欺骗和拆穿谎言之间犹豫不决，但当他转身看见那精致而颓坯的废墟，立刻向镇爆者的葡萄弹投了降。
　　是的，蝙蝠巷鼯鼠港的帝王，征服四分之一浅水洼的大海盗，将抒情诗刻上海盗旗的学者，他对自己一生的最大罪孽供认不讳。无论是本着掐灭星辰的野心还是对捕鲸手猎猎勇气的妒忌，他犯下了人间一等的罪行。于是他以人间一等的情感为自己判刑，判给他的囚徒。
　　尼德·兰没有意见，他在万千贫民孤儿梦中的大床上沉睡，眼皮也不再被梦境扰动。尼摩在此后的日子里再未享受安眠，就像躺在篝火堆上，脑子里却想着清凉的竹席和凌晨暗蓝色的天空，云层和海浪一起涌动。
　　一天尼摩醒转，在褥榻中心拾到两颗钻石。巨鲸唱起52赫兹的歌谣，又轻又柔，一支用古法语谱就的船调，仿佛来自人类伊始之初、恶与善诞生之前。
　　尼德·兰用眼睑死死咬住晨星的最后一缕光辉，迷惑性的呆滞在夜晚弥留之际、在白昼呱呱坠地的那一刹——一扫而空。
　　海盗王目睹一场秘银般坚韧的光雨。久久坠沉在愧疚的血海中的灵魂，飘起，追逐惊喜而去。金属烛台刺穿两颗心脏，他终于得到救赎。
　　如承诺所述，巨鲸倾轧了这艘不义的轮舵，以死的重量。

　　在生与死的光影里尼摩听见他口中低语，用一种坚韧的语言。
　　“我在和谁说话？”
　　“自由。La Liberté.”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