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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河南大汉 ...

  •   老九是位河南大汉,认识他时,我刚进福士康没多久。那天天气干燥,烈阳高照,因为车间里没有放足冷气,因此闷热异常。一个流水线作业的男工一时烟瘾上来了,背着老大偷偷点了根香烟来抽,结果不抽不知道,一抽命没了——带着火星的烟头被他无意间的一扔,扔进了一旁的大锡炉里。

      大家知道,大锡炉是高温机械,它就像一桶汽油放在那儿,最容易引起火灾。这位男工真可谓是无心扔火火成灾,于是大锡炉就爆了,喷射而出的火苗一下子将那位男工吞没,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一个鲜活的生物就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

      别误会,这尸体不是老九的,老九向来老实巴交,而且很少抽烟,更别说在严禁抽烟的车间里抽了。老九是后来赶过来灭火的英雄。

      说老九是个英雄,一点也没吹嘘的成分。

      当时火势旺盛,流水线上的物料基本都是易燃品——别看这帮流水线上的作业员们平时都嘻嘻哈哈争强好胜的,这回一碰到火灾,全都像霜打的茄子,蔫掉了。竟然没一个敢壮着胆子视死如归地上前救火。我认为主要是都给吓傻了,只顾着逃命呢,躲火还来不及,谁又会去冒险救火?

      乱世出英雄啊,老九就是这个时候恰到如处地出现了。没人看到他是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他犹如神兵天降,带给人们无尽的想象。

      老九“降”下来以后,先把自己的上衣脱下一件,卷成筒状,去砸火舌,被烧成灰后,老九又脱下了一件上衣。不料这件享受到了和上件同样的待遇,同样被烧掉。然后老九继续脱,上衣脱光了,往下脱裤子。他就像剥粽子一样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脱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小裤衩——不能再脱了,再脱的话,他的丑丑的家伙就要见光了,见的不仅是人们的目光,还有耀眼的火光。

      这时四周已然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工友,有男工友,也有女工友,以女工友居多,因为在我们厂,男女人数的比例是2:5,也就是说,有两个男的,就有五个女的。可想而知,我们厂是典型的阴盛阳衰。不过这也不能怪高层们,人人都知,男工要比女工便于管理,男工们常常滋事闹事,而女工相对来说,就省心了许多。

      男工们复杂地观看着老九的表演。

      他们肤浅地认为,老九救火是在出风头。于是都抱着事不关己或幸灾乐祸的心理,有的静观其变,有的则竭力怂恿。比如在老九脱得只剩裤衩的时候大家同仇敌忾地冲他喊:“脱!脱!脱!”他们想看到老九不挂一丝的样子。或者说,他们想看到老九不挂一丝时旁边女工们的反应。

      这边的女工们隔岸观火,仿佛在观看一场有声电影,老九是这电影里唯一的演员。也有一些女工失声尖叫的,也有吓得说不出话的,能说出话却说得嘴直哆嗦的。更多的人主动做了老九的观众。

      老九这时还没交女朋友,他很想在女同事们面前表现得英勇一些,但是脱光衣服并不代表英勇无畏。于是他三思后行,保留了身上仅有的一块遮羞布。应该说,老九的脑袋瓜还是挺灵活的,在他感觉到衣服灭不了火只会被火灭之后,他想到了车间角落里的灭火器。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灭火器准备终极灭火,但不幸的是,他不会使用,面对这么一个和自行车打气筒相似的东西,他皱起了眉头。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这里,即使是演戏,也得硬着头皮演下去,不然,丢人将会丢到月球上去。幸好,车间外面的保安们闻讯赶来了,老九眉开眼笑,等待着保安们的援救。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几个保安也不会用灭火器——都是新进厂的员工,对灭火这项技能缺乏最基本的掌握。

      保安的职责告诉保安们,这火不能不扑,不扑的话,他们将要面临处分和开除的危险。于是赶鸭子上架,连同老九,打开所有的灭火器的压嘴,对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乱喷一气,最后居然把火给灭了。观众们欢呼雀跃,真是坎坷!

      这个月月底公司召开月会,领导点名表扬了老九的光辉事迹,授予老九为“优秀员工”,奖金两千元,并号召全厂职工向老□□习。老九衣冠楚楚上台领奖,而且发表了长达三百多秒的即时演讲,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唯独没有感谢那场大火。

      我当时也在广场上,冒着炎炎烈日听他感谢。

      他感谢完了,领了钱就跑下台了,我看到由于他跑得太急而趔趄了一下,差点当场摔个狗啃泥。我想笑,可没笑出来,我觉得我没资格笑人家。人家毕竟是“优秀员工”,为厂里做过卓越贡献的人,我凭什么笑话人家?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我又点妒忌老九,他因为脱了几件衣服就拿了两千块,不光是我,很多人都会觉着眼红。

      以后的老九,声名大燥,以至在我们福士康,有很多女孩子暗恋他,也有很多男孩子不服气。我就不服气,比我不服气的还有我的哥们陈宫。陈宫你该知道,他为人做事比较直接,他就找到老九,向他公开挑战。老九更怪,想也没想,就接招了。

      打架当然不能在厂里打,你们这边刚打起来,那边保安们就拎着棍子过来了。到时候不但打不成架,还要被保安们打一顿,实在划不来。

      我们选择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所在,这个所在具体在什么地方,是我们之间约法三章的私密,在此恕我不便相告。说到我们,是指陈宫,老九,和我。我本来是不想参加这场无聊的斗殴的,因这实在毫无意义。我虽然也比较不服气老九,可我不会跟他打架。

      如果我真的认为自己比老九要强要英雄,那我应该像老九一样去灭火,在灭火中永生。我也这样想过,也每天等着灭火,只是苦于无火可灭。有时候等急了,也会掏出打火机来,把自己的帽子点着,然后及时吹灭,权当灭火之练习。陈宫跟我不一样,是个急性子,那天他和老九一声不吭一见面就打起来了。

      陈宫练过摔跤,老九练过拳击(都是后来知道的),他们两人打得旗鼓相当,同时精彩纷呈。这场架里,我充当抱衣服的角色。我先给陈宫抱,之后又敌我不分地给老九抱,抱到后来,我自己都觉得热得要死,于是把自己的衣服也脱掉,一块抱。

      他们战斗的结果是这样的,两人看上去都未受伤,因为都没流血;但是又都痛苦不堪,因为受了内伤。内伤要比外伤难治,而且其中的玄机甚多。他们都不能正常走动,我架着他们,一手架一个,跌跌撞撞地回了厂。当时我们都没申请外宿,因此都住在厂里。我作为三人之中的唯一能走路的人,全权负责了他们的治疗。

      我没有去药房买药,药房里卖的全是西药。我要的是中药。我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外婆就是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中医。她常年在山里采集各种草药,然后精心调配,熬成药水,包治百病。我曾跟着外婆学了点这方面的本事,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附近买不到,我就跑到镇上去卖,一般的大型超市都有卖中草药的。我买到之后,请外宿的同事帮忙,熬了两碗,给他俩喝。神奇的是,第一口喝下去,他们的疼痛就减轻了,再喝一口,就没了疼痛;喝到第三口,他们居然可以蹦蹦跳跳了。

      从此,我们成了朋友。

      但也说不上私交很好,只是还算聊得来。老九这人没城府,不会算计人,不过有些爱慕虚荣,爱出风头而已。那次老九因为救火出了名之后,事隔两年,他的那点小事迹已经逐渐被人们遗忘在光阴之外。主要这两年里,福士康再没发生过类似的火灾,老九盼到儿子都快出来了,还是没能实现脱光衣服扑进火海的愿望。

      老九这次来找我,要谈的是两件事。一件有关他未出生的儿子的。早些时候,他泡到一位广西美媚,因为彼此吸引,所以发展迅速。这女生清纯可爱,娇小玲珑,深得老九宠爱。在泡上手的一周之内,老九就和她发生了关系,但是由于保险措施做得不够到位,女生怀上了老九的孩子,而且很晚时间才发现。

      这女生太小,十八岁不到就出来打工了,不太懂事,十分害怕,不知该怎么办。然后不知听信了谁的建议,吵吵着要老九娶她回家,不然死给她看。老九犯难了,他当然不想现在结婚,一是对方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二是他并不想和她结婚。

      老九的想法是,找女朋友可以找她这样的,但找老婆绝对不能找她这样的。女朋友和老婆毕竟是两码事儿。于是老九苦口婆心奉劝这个女生,一定得把孩子打掉,不然后患无穷。后来老九说服了倔强的女友,却又为打胎的事情犯了愁。这不,找我借钱来了。

      还有一件事情与我有关。

      老九告诉我,他的表哥也就是那个文字编辑,工作有了变动(走了狗屎运),已经跳槽进了一家出版社。在出版社当编辑的老九表哥并没有忘记我这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这不,又通过老九向我约稿来了。

      总之老九的到来给我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最怕借钱出去却不得不借给他,因为他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文学激情。当我把七百块钱递给老九的时候,老九则礼物交换似的递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说这是他表哥新换的号码,以后常联系。

      我说:“好的好的。”

      老九走后,我望了一眼小M刚买不久的崭新电脑。

      那电脑本来是关着的,屏幕乌黑一片,却突然闪亮了一下,里面映出一个人头来。人头上挂的是我的面皮,有我的眉毛和嘴巴。眉毛中间横着嘴巴,嘴巴里面长出眉毛。我背后一阵发凉,肯定是幻觉。

      也许生活本身并不可怕,只是我把它想象得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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