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橙夕》雀翎儿

67、尾声

　　我与璇左入住隐在洋甘菊花海中的小庭院，每日的吃食自行解决。我采摘野菜野果，璇左更热衷寻找各色美食，溪水中的螺壳，花海中的野鸭子，丛林中的菌丝，鸟巢中的鸟蛋，甚至是洋甘菊花朵皆可被细细烹饪成美食。
　　我将大把洋甘菊鲜花朵揉进口中，细细品嚼。璇左一面将清洗干净的花朵倒入大锅内，一面笑道：“姑娘口味何时这样怪异起来？！鲜嫩花朵不经焯水调味，即便有苹果的清香怕也是苦涩味道居多。”
　　我陶醉道：“食多了厚重调味的菜肴，偶尔品尝原味食材别有一番滋味。”
　　璇左不赞同道：“鲜花还是插瓶为好。”
　　我笑而不语，心中暗暗盘算舒心那边的进展。我将黄金屑倒入玉盘内，用银簪子细细拨弄粉末中的各色花蕊。
　　璇左呆望了我一阵，忽而严肃道：“姑娘还在等舒心的消息？”
　　我闲淡的点点头。
　　璇左忽而忧虑道：“姑娘打量璇左什么也不知？”
　　我缓缓抬头，对上她惊恐狐疑的眸子，她道：“姑娘当真必须那般行事？”
　　我笑，故作轻松道：“璇左还是不要过问为好！”
　　璇左眼含泪花，缓缓道：“不知是否会妨害姑娘本体？”
　　我将手指间夹杂的一朵小蓝花轻轻一抛，道：“顾不得了。”
　　璇左焦急道：“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我坚定道：“这是最后的法子。如若再举棋不定便会错失良机，之后翻盘的机遇微乎其微。”
　　舒心一身朴素着装只身出现在我的院落内，我含笑望着她。她迷茫的眼睛见到我银簪子拨弄的各色花蕊，眼睛里放出光来，上前问道：“这里有多少种花的花蕊？”
　　我道：“世间所有品类之花。”
　　舒心惊喜笑道：“世间亦正亦邪之物！正是老御医配药不可或缺的药引。”
　　离别的日子来的太快些，我赖在洋甘菊花丛中不肯离去。我呼着苹果味的花香，望着天空，湛蓝高远，有一撮白云正慢慢集结，恍惚间我好似看见云层底下探出一张人脸正偷偷凝望我。我瞬间警醒，吩咐璇左准备归程。
　　归程顺利，用时不及北上一半。此时我心内清醒异常，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小狐狸并未反常之处，如平日里吃喝睡，只有见到小蜜蜂才与之欢快互动，表现的欢喜异常。可见平日里小蜜蜂对小狐狸的照拂极其用心。
　　我接替了小蜜蜂，日夜守在小狐狸身旁，并且遣散了服侍的“十四娃娃”，将她们送去了天阶。我也学着小蜜蜂的样子欲与之玩笑，小狐狸却不予配合，只睁着两只狭长的眼睛躲在暗处警觉的瞥着我。
　　我打开璇左呈上来的食盒，略过食盒上层，直掀最底层，取出一盘带血的生肉。我将食盘举高过鼻尖，冷冷盯了半晌。只见生肉上有股血流似汩汩后劲不足的小股山泉，时隐时现。我冷笑，缓缓放低食盘，解下腰间的香囊，将香囊内的黄金屑涂抹在生肉之上。
　　还余十日，小狐狸便可出关。
　　我抱起盘卧在蒲团的小狐狸，右手轻抚它背脊的毛发，缓步走至铜镜前，轻俯身姿，将小狐狸送上前去，铜镜内清晰的影印出雪白的身姿。小狐狸半眯双眼，半扭脑袋拒绝望向铜镜。我咪咪笑着，抚着小狐狸背脊的手突然加重力道，明显感到手下的身子瑟缩。我轻柔的将其放于蒲团上，静静望着它睡熟，才唤来小蜜蜂照顾，决绝走出星辰大殿。
　　我正欲关拢星辰大殿双扇门，双手忽然失去力道，头无力的倚在半开的门扇，透过缝隙窥探一二。小蜜蜂半跪在小狐狸身旁，用一把木梳细细梳理毛发。她突然抬头，锐利的目光透过门缝对上我怯懦的眼睛，直直捣进我心脏最柔软之处，我像被人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彻，慌乱间一个闪身躲避在暗处，便听见小蜜蜂感喟吟道：“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小蜜蜂拿起傍边的酒器，自斟自饮。几杯清酒下肚，摇摇晃晃立起身子，癫笑出声：“辰主，无需纠结，纵然是妖魔鬼怪然而沾染尘世太久，总也躲不过人世间的儿女情长。”
　　我瞬时冷寂，不禁冷笑。
　　璇左为我梳妆，我望着铜镜中的影像，缓声道：“我究竟是仙，是妖，还是魔？”璇左的手顿在我的发丝间，她轻俯身子，俏丽的脸庞与我同现在铜镜上，她笑道：“姑娘何必如此纠结界？在璇左看来姑娘与璇左并未有任何不同！”
　　我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道：“那小狐狸呢？它是一抹邪祟，但在我眼中它只不过是一只乖巧可爱的小白狐。璇左，你瞧，人世间生灵的形象只有人兽之分，无论修为多高的神仙、妖魔鬼怪，它存在的形象为人或与人相近。”
　　璇左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我继续道：“人世间乃天、地界诸神之根本。天地灵气汇集大道生成万物，形成江河湖海、高山陆地、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万物生灵。”
　　星辰上下修葺一新，忙乱一片，唯有我与璇左整日里无所事事，吃饱喝足，品茶观花，朝寻日出夕赏日落。
　　我坐在悬崖边，伸手抚着漫天落红，漫不经心嬉笑道：“璇左，这几日星辰上下喜气洋洋，为迎接小狐狸出关，人人殷勤处处尽心。”
　　我苦笑，俯视着握在手心的几片落红。
　　许久，依偎在我傍边的璇左才悻悻道：“星辰除了天阶还是以人类为主！”
　　我突然抬头睨着璇左，表情十分严肃的问道：“璇左，你怕吗？”
　　小狐狸出关前夜，我与它相拥而眠。小狐狸一反常态，亲昵与我依偎。我半眯双眼，偷窥小狐狸的一举一动。它蜷卷身子，将头抵在我小腿边。须臾便悄然爬上我平躺的身子，隔着一层薄绸卧于我肚皮上。它似是惊惧似是羞涩，下巴紧贴于我，眼神却躲躲闪闪。我伸手牵制住小狐狸的头，迫使它仰头望我。它紧闭双眼，面目痛苦肃穆，我紧盯不放，忽地眼睛酸胀，泪光盈盈起来。我将它的头按下，它顺势盘缩，寻了一个舒适姿势卧下，不肖片刻便睡熟。我焦躁不安的心绪在小狐狸均匀的鼾声中渐渐止息，我好困倦，只想大梦一场。
　　小狐狸的出关宴选在一处空旷的庭院。园子绿荫遮蔽，姹紫嫣红，鸟语花香。夜色并未全部化开，而东方的天空已然泛白。我躲在廊柱下，眺望着一桥之隔的巨大庭院，足足可容纳上万人。彼时摇曳的烛火下，上百仆役正铺设红毯，搭建高台，布置祭台。
　　晨曦的第一屡曙光洒下大地，我张手想要握住，微光由我指缝间漏下，我扑捉到大红指甲下隐藏的一丝翠色。嘴角不由勾出温暖的弧度。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空中日头正烈，洞府内阴森森。
　　以我为首的星辰各高层迎接小狐狸出关，众人恭敬肃穆地注视着我缓缓迈向高台。我眼睛瞟着每阶台阶尾端燃着的蜡烛红光，耳边“兹兹”作响，心中默然倒数。我看似淡然，内心却早已如煮开的沸水。挣扎再三，终是屈膝卧在小狐狸盘卧的蒲团。我划开手臂，淌下一盅鲜血，将玉指搅向玉盅，静静望着小狐狸轻轻舔舐。此刻的小狐狸是那般恬静安详，难道一直这般不好吗？
　　小狐狸被罩上纯白水晶石掏空制成的罩子，摆放在高高的祭台。我盛装仰望祭台，处于众人之首，我左后方单独站着鹰之惑，再后几步的右后方红云低头静候，在红云旁边本该是小蜜蜂的位置，此刻却是空缺。后面依次两两排开分别是星辰的各部长，各门主以及散落在世间各处的头领。
　　我在心内不禁暗笑：“齐聚一堂！一网打尽的好时候！”
　　晶亮的阳光下纯白水晶石罩闪闪发亮，小狐狸蜷缩在内，看似安详的沉睡。我眼光擦过水晶石罩，透过浓密枝杈，瞥见蔚蓝天空白云下的一片金灿棕褐，正迎着太阳灿烂绽放。我愉悦的观花赏景，丝毫不在意背后那道尖锐犀利的目光。
　　似乎过去很久，祭台上毫无动静。我心逐渐不安，下意识微微侧身向左后方撇去。那双眼睛似乎正专注盯着祭台，忽地他将目光转向我，我心内大惊忙回转目光。惊魂未定之际，耳边突兀响起既魅惑又温暖的声音：“小狐狸，还记得纯白雪山之上怒放的红梅？”
　　我又猛地回转脖颈，对上一双满是哀怨的眼睛，我默声道：“在灵虫遮蔽太阳的世界中不知纯白的雪山、怒放的红梅会是何种样貌？”
　　纯白水晶石罩缓缓升起，眼见小狐狸的尾尖和两只爪已脱离石罩暴露在空气中。所有人屏气凝神，齐齐肃穆瞻仰。水晶石罩内白烟缭绕，盈盈舞动。同时间天上的太阳像是感受到威胁般，瞬时缩小，迸射出千万刺目金光。所有人不由闭目，地动山摇，狂风大作之后，万物静寂。再次睁眼，周遭似是被罩在巨大的黑幕下，园子的景象全无，只余高高祭台上盘卧的小狐狸，升在半空的水晶石罩以及高台下乌泱泱的人群。周遭陷入黑漆，只有祭台上散着炽热的白光，尖锐刺目。石罩缺口正慢慢闭合，内结起一颗颗米粒般大小珍珠样式的凝珠。水晶石罩最终闭合为水晶石球，瞬间收光，同时蜡烛光四起，我心越来越凉，瞬时沉入谷底。
　　鹰之惑上前牵起我的手臂，缓缓迈向通往高台的石阶。小狐狸悠闲的舔舐脚掌，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看的人心内暖暖洋洋。鹰之惑招手，漂浮在半空的水晶石球被收入囊中。他小心翼翼拖着水晶球，手微微颤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对我温柔道：“小狐狸，有了这颗灵珠你便是生灵之主，所有生灵都要臣服于你的脚下。”
　　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鹰主真的要改天换日，对人类斩尽杀绝？”
　　鹰之惑道：“灵珠收放自如，如若人类乖乖臣服便收灵珠，如若人类胆敢反抗便放灵珠。”
　　鹰之惑将灵珠缓缓靠近小狐狸，以一种慈父对孩般的口吻道：“小狐狸，你再守护灵珠半载，待灵珠光芒四射，我便带小狐狸归隐雪山。”
　　话音似是带着魔力般“嚯”的水晶球破裂，“雪花”纷飞，火光乍起，黑幕瞬时被撕开一个大口，灿灿的阳光豁然而下，为火光增添助燃剂。一时间浓烟四起，火光冲天，痛苦哀嚎不绝如缕。
　　我被牢牢钳制在一对巨大闭合的“羽扇”内，透过一道几乎不见的微小缝隙瞄着高处的祭台。金黄光波牢牢圈住小狐狸，炙热火舌冒着黑烟“啧啧”入侵光波，光波似感受到疼痛般抽搐萎缩旋转。我紧贴着“羽扇”内壁，感受到微微颤栗。而我完全忽视眼前耳边的一切，脑海中只剩那句：“我便带小狐狸归隐雪山。”一字字，一遍遍，盘旋回转。
　　突然间一股悲愤热流自心底涌出，化作股股劲道脉力，分流至十指间，我怒吼一声，十指脱壳而出，深深刺入“羽扇”，随着“刺啦噗嗤”坍塌声，我终于摆脱束缚。
　　周遭已然安静，透着死亡气息。
　　太阳高高挂在天幕，冷眼旁观，散出热浪炙烤大地。
　　我巡视一遭，满目焦黑碎屑，唯有小狐狸一身雪白油亮的毛发安然盘卧在残破不全的祭台，散在周遭焦土上依稀可辨残破金色昆虫触角。
　　一声清澈爽利的“姑娘”从背后传来，我扭头瞧见璇左抱着雕花木盒赶来。她大惊色道：“姑娘，你眼睛流出的是血泪。”
　　我咧嘴笑了，用手抹了一把眼睛，猩红血渍沾染在手心，也算为焦黑世界增添了一抹亮色。
　　我遣散星辰众人，与小狐狸住在星辰一座偏僻简陋宫舍。白日里我在烧红的碎石堆上烹食一日三餐，唯一的消遣便是领着小狐狸四处游逛，所到之处无不惊奇，原来星辰之大不是我所能想像。
　　我抚着小狐狸的头道：“小狐狸这个辰主着实不称职，前世为情所困从未理睬星辰政务，这世变本加厉挖空心思谋害前世，一手摧毁前世伙伴发扬壮大的星辰。”
　　小狐狸仰头凝望我，对我的话似懂非懂，盯着我看久了眼神中透出几分悲凉之意。而后调转目光，漫无目的望着远方的山峰发呆。
　　夜晚我睡在简陋的床榻，手边放着雕花木盒，身旁盘卧着小狐狸。
　　窗外的月色正浓，透过窗格栅的雕花缝隙落于床榻。我侧身静静观望小狐狸酣畅的睡颜，心底不由腾起一股幸福之感，然而悲凉的心境很快再次袭来。残酷的世间，总要有生灵牺牲，才可换来世间的岁月静好。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我与小狐狸站在一个山头遥望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包。我手中握着的短刀已沾染上我的体温，我却仍旧未有行动。
　　我扭头望望青草地上平躺的雕花木盒，终于还是抬起手中握着的短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晃了小狐狸的眼睛，它顺势闭上双眼。
　　我将短刀凑近小狐狸的脖颈，以极其温柔的口吻道：“不必害怕，很快，不会有大的痛苦。”
　　小狐狸只安静闭眼等待，我扬刀欲刺，一声急促的“姑娘”传至耳畔，我循着声音转头瞧见璇左从上山的小道冒出头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位男人。
　　璇左夺过我手中的短刀，一把扬下山崖，赶忙护住傍边的小狐狸，带着愤怒道：“小蜜蜂为了救下小狐狸耗尽百年修为，姑娘已然喂食小狐狸毒药，现下怎能这般狠心？”
　　我对着后面赶上来的人道：“小狐狸必须死！”
　　慕南辰俯下身半抱住小狐狸，抬头对我道：“橙夕，小狐狸已去除邪魔，此时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白狐。”
　　我淡笑道：“小狐狸无论是否为真邪祟，总也抵不过别有用心之人借小狐狸邪祟之名扰乱众生！”
　　慕南辰坚定道：“橙夕请相信我，我会一直守护小狐狸，假若有歹人借小狐狸生事，我定会拼死抵抗，如若抵抗不过我会亲手杀死小狐狸。”
　　我满意的点点头道：“我相信你、、南辰、、、”
　　璇左抱起小狐狸慢慢走至下山小道，渐渐消失在视线。我扭头正撞上慕南辰哀伤的眼神，我苦笑着与他对视。他缓缓向我伸出手，轻声道：“橙夕，彻底放下尘世间，我们一同带着小狐狸归隐山林。”
　　我上前紧紧环住他腰身，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努力汲取着他身上的体温和味道。
　　“南辰，我毁了星辰的社稷，尘世间的妖魔鬼怪失了星辰的管束，现下的人世间定是邪魔乱道民不聊生。”
　　慕南辰静静望着我，渐渐的泪眼迷茫。我捧着他的脸，轻柔道：“南辰，不要忘了我是焦娘的弟子，虽然我没有正式拜师，也未曾唤过她师父，但在我心内却是十分敬佩她这位师父。”
　　天空碧蓝，点点白云如雏鸟羽翼般柔软。
　　我着青衣罗裙，独自坐在山坡，小心翼翼打开雕花木盒。闪着晶芒的花种被一股清风卷出钻入泥土，迅速生根发芽，生出小苗。清风化为明媚少女，对着我灿灿微笑。我上前紧紧环住她，呢喃出声：“晓山。”晓山轻柔抚摸我道：“靠着梅花精灵的精气我才得以化为人形，支撑不了太久。橙夕，我们快些融合，化风化雨，以助幽静花绽放，收取尘世间的妖魔，一并送入天阶，早日归还生灵安宁的尘世间！”
　　我泪眼婆娑，问道：“我们的牺牲可否稳固尘世的安宁？”
　　晓山微笑点头道：“幽静花会充当天阶与尘世间的大门，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幽静花的大门便永不会敞开。”
　　我感觉身子越来越轻，渐渐透明消失，凝结成无数小水滴，缓缓升天。
　　我要趁着意识尚未消失，尽快飘到晴天上空，我要以甘醇的雨汁浇灌慕南辰亲手为橙夕打造的葱郁森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