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荔子红时雨

3、未完成

　　五

　　我好像每一次醒来都会忘记之前发生过什么，比如今天早晨，比如现在。

　　不过还好现在的环境对我来说很熟悉，环顾四周，小书桌的垫子因为我的沉睡被压出了褶子，一旁的画板上还保留着那幅我画了近三个月还没画完的画，看样子我又画画累了之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之前为了不在子衿心里留下太过倦怠的印象，我骗他说我是因为想寻找灵感才时不时睡觉的，事实并非如此，我只是单纯的累了想休息而已。可是这么敏感的人，却相信了我这么漏洞百出的谎言。

　　说到子衿，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躲在暗处观察我，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对他的眼神太了解了，所以即便他再想掩饰，我也可以轻松地感受到他担心我，老实说我不明白他的担心从何而来，不过子衿向来有自己的道理，他想怎么做就随他去好了。

　　坐回画板前，我拿起调色盘，想调出回忆里那天晚上中心广场灯光的颜色，可是怎么调都调不出熟悉的样子，这么美好的回忆，不知为何现在在重温的时候竟然有一丝淡淡的悲伤，这让我有点惶恐，如此为我们这段感情规划未来的我，应该是每一刻都觉得甜蜜的。

　　大概还是要再回顾一下当时的心理历程吧。

　　于是我通过子衿找到了我们的恋爱日记，从第一页开始翻起，想再回到我们刚刚情定的那段时间。

　　说起来在中心广场那次还是我表白的，当时应该是在庆祝着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其实那时我没想要那么快，只是气氛到了，就说出口了。

　　至今还记得当时的紧张，准确地说既紧张又期待，期待中又有些觉得甜蜜，所谓爱情。

　　那天子衿是怎么回应的来着？

　　“我不能答应你。”在最初的错愕后，子衿坚定地说道。

　　恰好广场上的灯光开始表演，所有人都开始欢呼。

　　里面没有我。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那就当我……”

　　他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因为这句话应该我来说的。”

　　我呆了呆，心底像瞬间开出花来，我颤抖着声音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子衿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将我缓缓拥入怀中，在我的耳边呢喃道，“可不可以在一起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的。”

　　“所以，沈青青小姐，你愿意把你的手交给我，成为我的女朋友，接下来的日子，让我来守护你吗？”

　　六

　　青青拿到了我们的恋爱日记之后就再也没有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过，中午的时候我想叫她吃饭，但是我隔着门听到她还在画，想到她创作的时候很讨厌被打扰遂没有坚持叫她。

　　傍晚的时候，青青红肿着眼睛出现了，她从走到客厅的小沙发里，直接蜷缩在了那里。

　　我感到心头一慌，马上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她身边抱紧她，青青也立刻回抱住我，我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得温柔，“怎么了？”

　　“子衿。”

　　“我在。”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下意识将手臂环得更紧了些，嘴角有些苦涩，“怎么突然这么说，这么长时间，不都这样过来了吗？等你把画画完……”

　　“你明明知道的，”青青突然悲拗起来，哭腔怎么也掩饰不住，“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再也不可能画完那幅画了。”

　　“不会的青青，不会的，”我拼命安抚着她的背，“你每天都在坚持，坚持到了今天，所有人都说你再也拿不起画笔，可你已经将这幅画完成大半了，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

　　“真的吗？”青青瞪大眼睛痴痴地问着，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无声却厚重，砸痛了我的心。

　　“当然可以，”我使劲点头，在她耳边不断地说着鼓励的话，看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才试探地问道：“青青，关于我，你现在还记得多少。”

　　青青静默了一会，答道：“全部。”

　　她的声音轻灵又缥缈，像是从天边传来，“我记得你第一个APP上市很受欢迎，我记得我拿到我人生中第一个大赏，那时候我们以为，我们的未来，是最好的未来。”

　　泪水无声地滴落，浸湿了怀中女孩的发，我却浑然不觉，只想把她揉在我的骨血里。

　　“确诊前一段时间我总是忘东忘西，你在我们的日记里笑话我像是得了老年痴呆，”说到这里她粲然一笑，“阿兹海默，那么好听的名字，说白了不就是老年痴呆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青青确诊以来，我除了说“对不起”好像一无是处。

　　我哪里能想到当初只是调侃的一句话竟然会一语成谶，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嘴欠，后面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青青摇摇头，扬起小脸憔悴地看着我：“子衿，除了父母之外，我找不到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我仔细看了我们的日记，稍微跟我的病有关系的段落，全都没有了，你为了让一觉醒来不知道保留着什么记忆的我不起疑心，一定承受了很多吧。”

　　“别这么说，这是我该做的。”

　　听到我这么说，她轻轻地拉起我的手放到她的手心，“你这么闷的人这段时间每天都强迫自己活得这么阳光，真是难为你了。”

　　我想说些什么，她在我的掌心挠了挠，制止了我，示意我听她把话说完。

　　“子衿，你总是这么好，你这样让我离开以后怎么办呢。”

　　“胡说，”我反握住她的手，又不敢真的使劲，只能这么虚虚地握着，将我所有的力气都放在控制力道上，“你不会离开我，永远都不会。”

　　青青又笑了，现在的她好像除了笑已经没有其他的表情，其实比起笑，我更想她哭出来，那至少说明她还有对生命的不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已经坦然接受了一切。

　　“子衿，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那一天终于来了，不要再让我出现在大家面前，你知道我的，我多爱面子的啊，怎么能忍受自己那个的样子被那么多人看到。”

　　我松了松僵硬的脸，嘶哑着嗓子，艰难地问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你了吧，”青青挣扎地坐起身，两只胳膊搭上我的肩膀，认真地说：“我现在这个状态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我甚至不知道明天醒来我还记不记得你。”

　　“子衿，我最后的请求，是请你忘了我。”

　　当她突然在我怀中下坠时，我坦然地接住她，像往常那样将她抱到了她的小床上，然后，自她生病以来，第一次在她的床头嚎头大哭。

　　七

　　当年十二月，当代青年知名画家沈青青的未婚夫喻子衿代替她发表新闻发布会，宣布她因个人身体原因将放弃对柏林大赏的角逐。

　　那幅被万众期待已久的封神之作，到底还是未完成。这件事情除了在艺术界引起了一段时间的小范围讨论外，没有任何人受到影响。

　　直到来年三月沈青青的讣告发出，大家才惊觉那个言笑间就将一众老将踩在脚底的年轻画家，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

　　繁华盛开的西山公墓里，一座新坟悄然立起，年轻的男子放下手中的花，轻蹲下身抚摸着墓碑上的女孩的如花笑靥，片刻之后，转身离开。

　　对不起，青青，最后的请求，我不能答应你。

　　即便不在我身边，如今你，依旧是我生命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