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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番外 if ...

  •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在二十五岁那年,城生安诃身体似乎是艰难的走向了花期的尽头。不是俗套的凋零和败落,而是被灾厄与病痛生生折断了花茎,盛开着迎来落陷之日。似乎命运总会是行走在正常轨道中的无常,不管它在之前表现得是何等模样的绮丽,芸芸众生终将会沿着不同的路径走向相同的生老病死,只不过有时候花朵太过绮丽,连死神手下的镰刀都会感到几分哀痛。如同诗人笔下的话语:什么是玫瑰?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她在刚开始察觉到这一点时还表现得十分乐观,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刻般的淡然。她的朋友不算很少,可是每天来到这里的人却不多,花房五月如同往日的每一天一样来到病房外,却意外的听见屋内传来有人交流的声音。

      他认得这几道声音,他想。

      他有些静默的站在房外,阳光与纯白的炽灯为他打下两束灯光,空气中的灰尘像柔软的纱裙一般在孤零零的光线里飘扬、游荡。周围人的脚步声、哭泣声、祷告声,好像将这块小小的地围绕成了一座死死的方城。他透过阳光的夹角缝隙注视着那些人,眼睛感觉被金茫茫捂住了一片,视线最终停留在了病床上的女人身上——是的,她二十五岁了,已经不是被称作女孩的年龄了。

      对方一如既往的保持着轻松的微笑,她难道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吗?花房五月心底冒出这种怪异的想法。他看着屋内的天野在喋喋不休的讲些什么,而城生只是安静的微笑与聆听,或许身体的负担无法令她进行多余的思绪表达。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每一个细胞所散发的医院的气息,与她呆在同一个空间里似乎连疼痛都可以顺着空气传递到了自己的身上——如今他也会感到心脏的疼痛了。
      而这份来自心脏的疼痛会彼此攀附着再次爬上肋骨。

      与天野一同来的还有樫野与安堂。这两个人的话没有天野的多,只是时不时用轻松的语气附和几句。但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于是花房看见樫野在几分钟后脚步有些凌乱的离开了病房。出来时好像没有看见他一般走掉了,可惜所有人都瞧见了对方眼尾的一抹绯色与屋内的安诃顺着对方离开的行迹露出的隐晦又无奈的凝望。

      又是这种眼神。
      城生安诃总是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人。就好像站在原地看着所有人的离开一样,似乎不是她要离开大家,而是周围的人要离开她了。
      花房沿着那白色而压抑的回廊与她对视,好像感觉到了对方用尽全力呼吸时来自身体的挣扎与灵魂的叫嚣。

      ……
      “我不想来这里。”樫野真这么说,还被一旁的安堂皱着眉头打了一拳。“我每天睁开眼,就只记得大家一起在圣玛丽学习的时候。我还在想店里的面粉没了要她去买一些,然后又突然想起城生现在医院里,你们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好像我来到这里就会有人告诉我城生要死了。”这时连安堂也不忍心去说樫野的不是了,而是故作成熟的扭过脸去,尽量不在大家面前表现出伤感。

      “可是不对啊,我记得自己一个月前还在跟城生说记得下周来的时候从家里拿一些面粉过来。”
      “我不敢来这里……或者说,我总是会忘了来这里,我忘了城生要死了,就像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去想城生什么时候把那袋面粉带来一样。我总是记得自己跟她嘱咐过了,所以她会拿来的,于是我总是忘记去买。”

      樫野真一直是个不会表达自己感情的笨蛋,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没怎么变过,却只会在这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他无法忍受的事情一般感到失语,甚至说话也变得絮絮叨叨没有了往日的沉着。
      天野最终还是没忍住,有些呜咽,她生气的说道:“所以面粉才没有了啊,因为安诃忘记拿来了。”

      是啊,她好像没办法拿来了。
      她已经拿不动一袋500克的面粉了。
      花房和城生同居的房子里有一座花园,可如今已经很久没打理过了。花房曾把钥匙递给天野,让她抽空去家里找一找有没有多余的面粉解决一下糕点店的燃眉之急,可惜天野莓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一袋面粉。

      “求求了,如果她能好起来……”
      祷告声伴随着身后的抢救声一起,一遍又一遍穿透光线里的尘埃流淌进他的耳朵。
      他抬头看向手术室外闪烁着的灯光,与不知道是谁在过去用那无力的指甲在雪白的墙面上抠划出来的字体,歪歪扭扭的,似乎手有点抖,最后勉强拼凑成了一句“平安”。
      于是他也蹲下身来,用同样的方式进行了祈祷。
      ——可这里是医院啊,男人心想。
      如果不去教堂的话,神会听到这声祈祷吗?

      没有人喜欢医院了,没有人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没有人喜欢医院的祷告,他们不喜欢,城生安诃也不喜欢。她为了逃离医院的气味曾经每天都会要求去医院楼下的小花坛里逛一逛,以此来消散一下这些来自药剂或者手术刀上的气味。可惜的是他们发现这股医院的气味无处不在,而他们从安诃的身上也闻到了同样的气味——死亡的气味。
      如此这般的生活持续到她的身体状况无法再继续支撑着她走下楼梯为止。

      ……
      花房总是觉得安诃是豁达的。因为她从不表达自己悲观的情绪,在有人看望时会微笑着倾听别人讲的话,无人探望时便安静的着看着花房在她身边看书或者做些其他事。甚至会在他感到绝望和疲倦时轻轻握住对方的手,然后露出一个从一而终的安抚性的微笑。这个微笑会让花房五月想起他们还在圣玛丽上学的时候,那时候的城生安诃比起现在来说还算健康,她也喜欢这样笑。
      现在与过去相比好像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她现在比当时十五岁的她还要高一些,还要漂亮一些,还要……瘦很多,还要虚弱。

      直到一天他一如既往像对方提起一首博尔赫斯的诗选,并推荐她如果感到无聊的话可以读一读的时候,对方下意识阖上眼睛说道:“不用了,我大概没有机会读完这本书了。”
      ……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城生安诃并不是不会害怕,并不是不会感到绝望,并不是没有一丝怨言。
      没有人会没有一丝怨言的接受还在盛开的自己被斩首。

      这个意识在某天夜里对方因为疼痛而在睡眠中哭着醒来时达到了巅峰。他看见她痛的蜷缩起来,手臂上的医疗管随着对方的动作而缠绕起来,她痛苦的低吟着,她似乎因为疼痛想要翻滚,但因为太过虚弱甚至没有力气反复弯曲手指和尖叫,只能虚弱的像一只濒死的天鹅一般轻声啜泣。
      “……为什么是我啊,”她似乎是太难受了,意识开始昏迷了,“我不想死,五月。”
      她亲手栽下的桔梗花还没有盛开,她还没有养一只猫,她今年还没有去北海道看一场雪,而她现在却要死了,死在二十五岁,死于盛开的时刻。

      她才刚刚开始绽放啊,却要被斩首了。
      她不想死,为什么她非要死不可?为什么非得是她?
      “这不公平,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的。”花房轻轻的、像保护什么极为易碎的艺术品一般,拥抱住了对方瘦小的、甚至有些硌手的,因为病痛而颤抖的身体。“日本医学这么发达,我们去找最优秀的医生,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等你好了,我们就去北海道看雪,去养一只黑猫,去母亲的花园里摘最美丽的玫瑰花。”
      “你会活到100岁。”

      ……
      可她已经为了这句话付出了太多。
      她之前有一头乌木一般的长发——柔顺、亮泽,城生很爱惜她的头发。可是自从进入医院后的无数次的手术和治疗,这头长发变得碍事起来。
      它也变得不再亮泽,不再柔顺了。
      所有人都曾见过她引以为豪的长发,如今却因为夜晚疼痛时的挣扎而变得结团、凌乱;同样也因为虚弱而变得如同朽木一般干枯。

      “剪掉它吧,为了你好。”医生这么说道。
      但是城生不愿意,这是她入院以后第一次哭着哀求过别人,此时的她不像是已经二十五岁,而是像十五岁一般哭闹着:“我不想剪掉头发,求求你,不要。”
      于是大家劝阻她不要不懂事,甚至连花房也对她的行为表现出了不理解,“不要不懂事了,安诃。”他疲惫的说。

      于是她的头发剪短了,天气也逐渐变冷了,病房内那扇窗户便再也没打开过。
      他们去找最好的医生救她,可是最好的医生也救不了她。仿佛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没有人可以阻止死神镰刀落下的速度。无数次手术,数不胜数的药物,无法计算的治疗,最后还有身上的医疗管连通的笨重机械早已将她折磨的不像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虚弱,城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病痛让她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漂亮了,她也越来越不爱照镜子了,却依旧努力的像所有人展开笑容。

      天野在一次探望过后绝望的弯下了腰,她总是A组里最感性、最容易共情的那一个,她有些崩溃的哭道:“还有必要继续吗?真的有必要吗?安诃她好痛苦,让她离开这里吧,就算是一只金丝雀也不应该是绣在屏风绸缎上的金丝雀,落得被蛀虫啃咬,被发霉的下场。”
      可是他们却不敢阻止花房对于治疗的执着——他只是想救自己的爱人而已,他并没有错。

      ……
      在城生安诃二十五岁的这个冬季,她终于结束了这没完没了的医疗折磨。
      那天早晨,城生醒的比花房还要早。却在对方醒来后意外问道:“我真的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她轻柔的、坦荡荡地说。“可你就一直呆在这里,呆在这个医院里,看着我腐烂了。”
      “你从未腐烂。”他恍惚中回答,可神态却僵硬的如同一只木偶。他在半睡半醒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气味,粘稠而拖拉着蔓延至女人的全身——如同锁链一般。

      于是她浅浅笑了,带着几分病弱的纤薄,眼神却闪烁着病痛后期难有的清明和透亮。“你从未后悔?”
      “当然后悔过,我也会在绝望时想:‘如果我从未遇见过你就好了’。”他说道,“可是我也心甘情愿被你吸引,我在喜欢上你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后果的准备,因为我爱你。”他声音有些哽咽,开始莫名其妙的掉下眼泪,随即又被男人不知所措的蹭掉。
      “……那你呢?”他问,“你有没有恨过我?生过我的气?讨厌过我?”

      “什么?”她有些疑惑。
      “我让你在医院里遭受了那么多痛苦,甚至剪掉了你最喜欢的长发。”他有些无力的批阅着自己的罪证,伤心的模样比即将临终的当事人还要狼狈。“我明明知道你多么喜欢自己的头发,你明明已经哭着求我不要剪掉了。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在害怕自己再也无法拥有它了,我知道你已经不想在如今这个阶段与任何东西做告别了,明明我知道……”

      “没有过。”她虚弱的打断对方,她伸出手、用毫无气力的指尖抹掉对方脸颊上的泪水。“我从未讨厌过你,我从未恨过你,因为我爱你。”

      她好像累了,声音有点小,需要花房附耳到她的唇边仔细听。“以后与别人相爱也可以。”她这么说道,无理取闹的提出要求:“拜托了,你知道的,我很自私的……我不会…像别人一样懂事。你最好到时候哭的越惨越好……你最好…让自己以后的每一位爱人都恨我。”她有些喘不上气了,断断续续念叨着。
      “不会的,不会有其他妻子的。”他终于忍不住了,有些崩溃的哭泣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好丑,好丢人。城生安诃心想。

      她是在一个午后离开的,在医院离开的,她到死也没有离开医院。
      那天花房走出病房买了一束南天竹回来,却在门外看见了一只蝴蝶与他擦肩而过飞了进去,最终慢悠悠的停留在了似乎睡着的城生身上。
      那只蝴蝶为他带来了一缕巽风,并从他的生命中拂过。
      她也被蝴蝶带走了,像睡着了一样,或许走的也并不那么安详。

      * * *
      这是安诃死后的第七天了,春天来了。
      花房并没有举行追悼会,而是把对方的骨灰盒埋在了房屋外花园的桔梗花下——她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桔梗花开花。

      如今他时常会感到肋骨隐隐作痛。他变得嗜睡,他试图在梦里梦见对方,可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却一次也没有她。如今已经是第七天了,樫野真在电话里对他进行着熟悉的谩骂与抱怨,并命令对方去超市买一袋500g的面粉拿到糕点店里,否则这家店真的要开不下去了。

      似乎伴随着女人的死亡,面粉终于购置了新的,工作也要继续,大家的生活都进入了正轨。谁都没有提过女人的死亡,就好像除了在殡仪馆前痛哭的那一晚之外,这个人便连同过去所有的记忆一起在大家的世界里消失了。
      没有人再提到城生安诃,没有人再提到花房安诃。
      她真的消失了吗?

      ……
      花房五月在对方离世后第七日的午后睡着了,趴在花园的一处。惊喜的是他终于梦见了对方,他梦见了在国一那年的春假之前,他们商量着要去樱花祭的那一天,他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走廊送了对方一枝用糖塑做的黄玫瑰。

      女孩将那枝黄玫瑰带去了樱花祭,他看着女孩像记忆里的那样为了找柏田司而跑出去,然后又被他在神庙的山下找到。他拉起已然跌倒在地上的对方,却发现彼时她的指尖是温暖的,不同于病痛后期的女人指尖的冰冷和离开时僵硬,此时女孩的指尖散发着熟悉却遥远的暖意和柔软。
      而他又看见了那朵黄玫瑰在两个人相握的手中,照应着烟花下对方的脸颊,她眉眼带笑,一如当年。

      “你找到我了,对吗?”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这是博尔赫斯的诗——《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我明明给你分享过的,他想。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了我要写番外,如果没有人提出想看啥我就要把安诃写死了(烟)我说到做到(?)
    if!是if!if的意思是“如果”,也就是说正文安诃25岁没死!
    *天野的金丝雀出自张爱玲——“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什么是玫瑰?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出自诗人阿多尼斯。
    *芸芸众生那句话的来源是姜云升的《你一定能够成为你想要去成为的人》中的歌词:“芸芸众生 无数渺小平凡的存在啊……不同的悲欢离合 与相同的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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