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缺一》溪水晶

2、二、

　　清佑——清佑——颓然坐在炕上，把脸埋在手里，声音闷闷的：“刺儿球，你不该提起来……我想忘了……就快忘了！”
　　曹子浚抓抓脑袋也坐下来，伸手按着他的头：“我当时也在，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小狐狸啊，这么久了，心也该静了，也该放下了。”
　　“我放下了，可你非得提……”
　　“要是真放下了，就不该怕我提！就算你一辈子不打马吊，瑞萍，她也回不来……唉，你迷上打马吊，就是是因为瑞萍吧？以前咱们四个老聚在小锦家……咱们仨都说‘人间有此乐事，便是邀我去坐那凌霄宝殿也不会去’，那时候、那时候……”
　　曹子浚捂了脸，仰面倒在炕上，鼻息粗重。而清佑像被施了定身术，埋着头动也不动。过了老半天，曹子浚带点儿齉鼻儿的声音才又响起：“小狐……清佑，不是我想逼你，可是都过了这么久了，瑞萍没了，小锦不知所踪，你又老这样，哥心里头不好受。”
　　清佑闭着眼伸出手搡他一把：“滚你的，又在爷面前充大辈儿！爷满山跑的时候，你还蹲在人家菜园子里头淌哈喇子呢！”
　　“胡说！”曹子浚跳起来挠他，“你个毛毛领子破围脖儿，你那点见不得人的道行也敢在爷爷面前显摆！”
　　“臭气囊子找打！”
　　两人扭作一团。清佑非常感激曹子浚没有继续说下去。再说，他的眼泪就要撑不住了。
　　隔了几天，性德真的带了宫里的糕饼零食来庙里看清佑——万岁爷却食了言。不过清佑觉得这样也好：正阳门外的老爷庙是北京城里除了紫禁城之外最耐帝王气的地方，自己这间，还真怕被皇上的气势压塌了梁。
　　性德私下里是个很随和、文静的年轻人，还有点孩子气。不动手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骑得马、射得鹰、从小玩布库、杀人也不眨眼的正黄旗子弟兵。那些汉人的文人也许能和他在诗词上唱和，却又有谁真的了解他呢？
　　清佑一边吧嗒吧嗒地吃糕饼，一边胡乱想些有的没的。性德到马老道屋里讲了会儿禅、下了盘棋，没事了就坐过来看清佑眼睛弯弯的啃糕饼，然后就笑出来：“清佑啊清佑，你看你一副沉迷于口腹之欲的样子，哪里像个出家人？再说你一个火居道人，就不要整天穿着道袍儿坑蒙怪骗了吧！”
　　“我骗谁了？”清佑含着糕饼含含糊糊地说，“贫道潜心修行，不喜俗务，冬哥儿，你可不能胡说！”
　　性德一笑，也不怪他无礼，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情不自禁地叹道：“咱俩长的真像，我的弟弟们都没你跟我像……”性德一贯如水般明亮温润的眼眸忽然暗淡了下去，“看着你，就觉得我也能这样一壶茶一盘糕，寄情山水，与花鸟诗书为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清佑一怔：“冬哥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放不下罢了。其实，就算我放下了，他也不会让我走……清佑，我要参加今年的春闱，你不总是号称能掐会算的吗，给爷看看爷这次能不能得中魁元！”
　　清佑白他一眼：“我才不给你算！我说你会中，你定要说我拍马；我说你不中，你又要说我狗嘴吐不出象牙！”
　　性德哈哈笑着，扑上去揪清佑的脸颊。清佑一边笑骂一边躲：“不许揪，再揪都肿了！冬哥儿是坏人……啊！”被骁勇的八旗子弟按在八仙桌上揉成个包子脸。
　　性德要走了，清佑终于没忍住，拉着他的袖子，犹犹豫豫道：“冬哥儿，我知道你想帮万岁爷的忙，可若是真没那个心思，就别赴什么春闱了吧？何必为难自己，你若不开心……”瑞萍也会不开心的。
　　性德一愣，随即慢慢笑如一汪春水：“不为难。清佑啊，总要有人帮他啊……你知道么，朝里有些个老东西说他那皇位是捡来的，说先皇与董妃情笃，若不是两人的儿子荣亲王死得早，怎么着也轮不上他；还说他不过是因为出过花儿，当时心烦意乱的先皇才随便选了他做皇帝……随便选的人能斗得过鳌拜么？那些老帮菜当初被鳌拜逼得恨不能一家子一堆儿上吊的时候可没这么神气！”
　　清佑越发着急，心说傻瓜你一心想着你的皇上，怎不想想自个儿？“可你参加会试打算怎么样？入朝为官吗？冬哥儿，你明明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嘛，明珠大人又没有逼你一定要怎样，你就不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么？”
　　性德仍是笑：“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啊！摊上了这么个年少英武的主子，我也得给他争气不是？我就是想叫那些老家伙们知道，宫里的那位是正经八百的龙种、大清的帝王！什么鳌拜、三藩，什么满汉相异不能收服人心……都是胡扯！他注定是万世的帝王！”
　　说到底，不还是为了万岁爷玄烨么？清佑目送性德走向庙外的暖轿，有些无奈。蓦地想起几年前瑞萍还在的时候，有一次脸儿红红地来找他，叽叽喳喳地道：“清佑清佑，今天性德少爷从宫里回来开心得不得了呢，说和皇上还有他身边一个叫曹什么的小侍卫约好了，将来三个人要一起做大事！性德少爷还说，要使天下归心，要紧的是要汉人的文人不再说他们满洲人的坏话，他不喜仕途，所以帮万岁爷做这件事最合适，然后就念了一首诗，叫什么什么……哎呀，瞧我这记性，当时听得跟丢了魂儿似的，结果愣是一句没记住！清佑我跟你说，性德少爷将来一定是一代文宗……”
　　无意识地微笑起来，清佑喃喃自语：“你的性德少爷在认真地履行约定呢……你个傻大姐，到现在冬哥儿都以为你跟着小锦回乡成亲生孩子了，若是知道你已经……他一定会为你哭的啊。” 望着暖轿越走越远，清佑自嘲一笑，自己活了几百年唯一一次的动心，却是为了一个人类的小丫头，而这个小丫头在魂飞魄散前最牵挂的，却是纳兰性德。
　　是的，魂飞魄散。清佑当初花了好长时间才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再活多少年、经历几世轮回，还是上天成仙入地变鬼，他都再也、再也见不到她了。现在他唯一能替她做的，就是帮她守着她的性德……
　　他提高声音喊道：“冬哥儿，你放心，我真不是明珠大人在外头偷偷给你生的兄弟！”
　　性德远远地从轿中探出头来啐了一声：“臭小子，下回来再收拾你……”
　　还是帮性德算了一卦。看了卦象，清佑无奈摇头：就算性德你真有魁首之才，可皇帝却不会点你——你是他的冬郎，他怎么肯放手让你去飞？
　　然而会试之后，纳兰性德突然一病不起，别说参加殿试，连意识都没了。整个北京城纷纷传言他才子命薄怕是过不去这个坎儿。
　　清佑气得跳脚：全是放屁！瑞萍拿魂魄换来的定命珠子至少能护他到三十岁，谁敢咒他死我就宰了谁！
　　半夜幻了身子前去探望，清佑惊得跌坐在性德的床头：性德这是犯了柳门被魇住了！可是，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