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缺一》溪水晶

1、一、

　　康熙十二年正月，万岁爷幸南苑，大阅八旗将士。据传阅兵时三军杀气直达九霄，天为之变色，更有天神下凡庇护圣驾于左右。阅兵后，南苑方圆数里，鬼神不敢夜哭。
　　天神下没下凡，老百姓们是没看见，但是万岁爷的决心是人可都看见了：这位年轻的帝王，是铁了心不再继续容忍三个藩王的存在。
　　人心惶惶地到了二月，过了“龙抬头”，三藩那边还是没什么反应，人心便又悄悄轻快起来。街上买的卖的都多了，银钱铜板丁丁当当的脆声儿响得欢实，就算到寺庙道观求神问卜的人少了不少，可香火钱却给得大方，和尚道士们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二月十二，晴暖无风。
　　街角，牌楼下头。一个小道士正跟画糖画儿的吵架：“你比比你比比！摆着的这个这么大，再瞅你刚给我画的这个……”拿手里啃了一半的糖葫芦点点，“这是牛吗？耗子都比它大！我可不要！”
　　卖糖画的汉子举着糖画儿翻白眼儿：“小道爷可怜可怜咱们做小买卖的吧，真画一头牛小的也不用活了！再说这俩的个头儿就算差也差不了多少，不信让大家伙儿帮着给瞅瞅！”
　　旁边卖拨浪鼓的老婆儿和路过看热闹的挑夫都跟着起哄：“差不多差不多，小道士就拿着吧，一个铜子儿的玩意儿较什么真儿？”
　　“真一边儿大？”小道士皱皱鼻子凑过去细看看，犹犹豫豫地接过来攥在手里，舔舔，眯眯笑了。
　　叼着糖葫芦腾出手，他摸出一个铜子儿放下，又快手一把撅了摆着的糖老虎的屁股，转身就跑，惹得那汉子和周遭小贩们都又笑又骂的。
　　拿着老虎屁股，小道士犯了愁：嘴里叼着糖葫芦，另一只手还拿着糖牛，腾不出手了呀！正把老虎屁股往牛身上粘，就听身后有人“扑哧”一笑：“你个小牛鼻子贪心，倒叫那糖牛儿屁股遭殃！”
　　他心中一喜，回头叫声“冬哥儿”，糖葫芦就掉到了地上。然而他浑没发觉——看清楚身后的两人便呆住了。
　　熟悉的冬哥儿外罩一件青灰织锦夹棉的兜帽，微笑的脸庞隐在帽子的一圈貉子毛儿里，里头一身雪缎。而另一人站在他身前半步，鸦青大氅、宝蓝缎子的棉袍儿、黑呢小帽衬的宝蓝色儿的片金，上面还镶着一块大翠；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细长脸，俊倒是也算是俊，可惜有几粒浅浅的麻子。
　　小道士浑身一激灵，猛地一个千打下去：“清佑见过性德爷和……爷。街上人多，恕清佑不敢行大礼扰了两位爷的兴致。”
　　“哟，难得嘿！咱们清佑居然讲起礼数来了？你不是说你是方外之人不行俗礼么？” 冬哥儿谑笑道，一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这个……也得看跟谁呀！”叫清佑的少年苦着个脸，偷眼瞥另一人。那人挑眉一笑：“小老道眼睛倒尖！”
　　原来这人正是当今万岁玄烨。而他身边的“冬哥儿”，则是兵部尚书明珠的长子、满洲才子纳兰性德。
　　说着话，玄烨细细看过来，突然惊道：“冬哥儿，这道人和你长得可有几分像哎，你看那眉眼儿、鼻子、嘴……还有岁数也差不多吧？我说，他该不会是明珠在外头偷偷生了又不敢往家领，给藏在道观里的吧？”
　　性德啐他一口：“小声些，让人听见有你热闹看的！就算人没听见，小心元始天尊太上老君来治你个亵渎之罪。”
　　“切！谁敢治朕……我的罪啊！”
　　是啊是啊，谁敢治您的罪啊万岁爷！不是该为撤藩殚精竭虑的时候么，居然拐冬哥儿出来闲逛，真是的……小道士低着头腹诽，这才看见自己摔得稀里哗啦的糖葫芦，再看看手上——糖牛和老虎屁股都快化光了，忍不住一撇嘴：“冬哥儿你看！要不着碰见你我何至于啊……你赔！”
　　性德拿眼白他：“刚夸你懂礼数了就又现了本性！行，我赔！改天去你庙里的时候保准给你带好吃的！”
　　“不行，今天赔……”少年开始耍赖，他名义上比性德小两岁，可还是孩子心性。而纳兰性德身世显赫，侍奉的又是那样一个同样年少老成还雄才大略的主子，不沉稳些又怎么成？
　　玄烨和性德都笑起来，玄烨道：“这小老道是哪里的道人？生得一副俊模样，名字取得也好，可怎么这般惫懒？”
　　“清佑是伙头道人，受了符菉的，可是咱们北京城里出了名儿的胡同串子街油子，赖在白马老爷庙，可马老道从来都管不住他！我们是前两年在东岳庙的庙会上认识的……他跟我兄弟抢糖葫芦，打得乱七八糟！”
　　玄烨又笑起来：“有趣！我说清佑，今儿个冬哥儿就不赔你糖葫芦了，回头我跟他一起去你们庙里转转，到时候给你带宫里的点心吃。”
　　玄烨和性德走了——还是一前一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清佑从后面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反正也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致，干脆打道回府。
　　回了玄武门边儿上的关帝庙，天已经擦黑了。他从角门进去，先去厨房摸了个馒头，边吃边往自己的小厢房走。刚进屋，他脸色就变了：“臭刺儿球你上这儿来干吗？小心道爷我收了你！”
　　“滚犊子！你还收了我？当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马老道老道怎么没认出你这个祸害来？”屋里的人本来跷着腿在炕上歪着，这时候像屁股挨了一锥子似的弹起来，指着人吼。这人三十岁不到的年纪，长得白白润润长眉细眼，灰棉袍、黑马褂，头发也不知道有多硬——尺把长的辫子居然在脑后撅撅着。尤其扎眼的是，这人头发颜色儿发灰，像是有一层白莹莹的光，让人怀疑血统里是不是混了外族的种。
　　清佑“啊呜”一口吞了馒头，假装没看见他。那人见状嘿嘿笑着蹭过来：“行了行了，你是好东西行了不？我说……小狐狸，咱们那个那个摸两圈儿成不？”
　　清佑心头一凛，一巴掌盖在他脸上：“曹子浚你找死，不许叫我那个名字！再说你明知道、明知道……”
　　你明知道自打瑞萍走后，我已经再也不打马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