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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番外-王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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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祯三年岁末,大军压境。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自十数日前虎捷将军夏橙战败身死,已有百姓陆陆续续南下避祸,城中空荡荡的,没有人出门扫雪,以故街道被雪淹没,白茫茫一片,再也没有往日的一丝繁华。
王仪穿戴好盔甲出门的时候,妻子追着他来到门前,红着眼殷切嘱咐,“夫君,你记得答应我的话,你一定要来。”
王仪亲了亲她的脸颊,涩然,“你跟孩子好好的。”
时至今日,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
值得他用命去守护的社稷已随着先帝驾崩永远的去了,大宣江河日下,岌岌可危,他的一腔热血,凉如今日冰雪。
可他想,他就是要亲眼看着这一切在他眼前崩塌,碎成粉末,今生的报负才能平歇,才能真正结束。
王仪来到宫中之时,皇帝割地联姻的圣旨已颁了下去,众人议论纷纷,面上灰败屈辱的气息积盛。
晚些时候,昭华郡主入宫来了,她跪在皇帝寝殿门外,风雪落了她一身。
“求陛下收回成命!”
“郡主,陛下说了,国家兴亡之即,您作为大宣郡主,怎能不作为?莫说要您去联姻,就算让您豁出命来救大宣,也是值得的。”
昭华喉中干巴巴的疼,仍大声道,“若此举真能救大宣,昭华死而无怨,但单良虎狼之心,已斩杀我数名大将,屠戮数城,岂有和谈之意?”
风刮得她纤细的身影微微摇晃,“昭华绝不愿受辱于单良,求陛下收回成命,求陛下饶昭华性命!”
吴怦缩着脖子讪笑,“郡主说笑了,陛下不是要郡主性命,陛下也是没有办法,几位小公主尚且年幼,皇室中只有您还适龄未嫁……您为了大宣……”
昭华未搭理他,对着寝殿一下一下的磕着头,“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
冬日的夜来得早,一下便沉了下去,巡逻的金吾卫、御林军每听她喊一句,心中便寒得一分。
昭华身前的雪被她的血染红,还有些血顺着她的额头、鼻梁一滴滴的往下流,她的眼前天旋地转,身子摇晃着却不肯倒下。
源王夫妇赶来的时候,昭华还在挣扎着弯腰磕头,源王妃抱着她被冻僵的身体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或许她心里在懊悔,不该拦着昭华与容非这些年不肯松口,才致今日祸端。
但万事没有早料到,什么恶果都得受着。
身边跟着的少年轻轻抽泣了一声,被王仪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以往一般。
后来昭华郡主就死了。
在几天后一个特别冷的夜,她饮了鸠酒,悄悄死在隆冬的雪夜里。
王仪在王府门前站了半日,直至王府下人挂起了白,也没敢进去瞧她最后一眼。
还剩下谁呢?还能与谁说一说?
他在城中茫然的走着,走到了符家。符家嫂子将他带到门前,叹息着深看他一眼,“你……劝劝他罢……”
说罢,弓着背走了。
王仪推开门,入目是一片昏暗,已是傍晚时分,屋里没有点灯。
他转了一圈,才在房子角落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右手正抓着笔,低头在地上纸张涂涂画画,左手沾满各色颜料,散下的发和身上衣裳,也都沾染了一些,不能分辨颜色。
“垣哥。”
符垣低头认真画着,突然有人唤他,他停了笔,抬头去看。
可屋里光线暗,他从发后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笑道,“王仪!你来了。”
“地上这般凉,快些起来吧。”
王仪点上灯,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符垣摆着手,蓬头垢面,一身颜料的模样真是邋遢得不行,“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就画完了……嗯?这儿得再描一下……”
说完他又趴下身子去描画。
纸张上寒梅傲立,艳而不俗,一打眼只觉有暗香扑鼻,再细瞧却是雪压枝头,透骨冰寒,既艳,且败,既喜,且哀。
王仪在他边上静静瞧了片刻,见他压根没有起来的意思,伸手去拉他,“起来罢,到桌上去画。”
符垣推开他的手,执着的俯着,“不不不,桌上不好,桌上不好……”他笑,笑得直抖,“桌上没有这儿冷……你怎么点灯了?快灭了……点着灯怎么能画呢……”
“垣哥……”王仪咽下喉中的苦涩,咽下所有想说的话,“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我这不好好的么?我好好的活着呢!”
他说着,手中的画笔不停,直将最后一笔画完,才突然松了口气似的,往后一仰,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寒冷透过薄薄的衣料,从他的脊背蔓延开来,冷到每一寸血肉。
他虚虚望着上空,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慢慢湿润,泪水顺着眼角滑进乌黑的发间,“为什么我活着?”
最没有用的他活着,最应该活着的他们,死了。
王仪慢慢蹲下身子,“我们没有做错,我们只是……生错了时代。”
“总有一天,会再见的,你又何必着急?”
他将符垣从地上拉起来,亲自替他擦洗,换了衣裳,将他塞进被窝里,又烧旺了火盆。
“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南方那边宁与百里还在缠斗,北方单良就快到了。”
“将军她……有消息么?”
“……没有。”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王仪挑了挑烧得极旺的炭火,偏头去看他,“带嫂子和孩子们去西南躲躲吧,许京迟早要有大战。”
符垣没出声,王仪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只好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
符垣回神看他,哑声,“郡主走时面容可还好?”
“没有进去看,鸠酒见血封喉,大约是好的吧。”
符垣又出了神,王仪深深看了他一眼,叹息,“有你记着的我们,从来不孤独。”
王仪转身走了。
房门关上的刹那,符垣突然挣扎爬起来,踉跄着冲去门口,却不小心撞了桌角,待他打开门,冷风呼啸而来,灌入他的口鼻,门外漆黑一片,大雪纷飞,早已没有王仪的影子。
他瞪着眼看了一阵儿,风刮得他眼眶生疼,他才颓然的关了门。
他的画被王仪摊在书桌上,他坐到桌边,提了笔,在画中梅林深处轻轻勾勒了几笔,一个抱着梅枝的粉衣女子背影隐隐绰绰,风华绝代。
他放下笔,又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才无声无息的躺回了床上,盖好被子,阖眼。
烛火烧尽,床上的人突然啜泣了起来,许久不绝。
单良兵临城下,冲开了许京城门。
那天晚上月色寒凉,王仪很久没有看到那样圆的月了,也很久没有那样平静的去看月。
城下单良士兵气势汹汹的撞击着皇城城门,羽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他却觉心中从所未有的宁静。
刀光剑影里,他忽然想起了素卿卿。
从他进金吾卫始,她便是金吾卫上将军了,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孤独的走在路上,总也靠不近,可又让人忍不住的朝她走去。
她和阮相关系匪浅,面上却总装得交情淡薄。
他知道,他是最会打探消息的啊。
可饶是他这般会打探消息,却不敢去打探素卿卿的下落。
阮相死了,她会去哪儿呢?
她……还在不在?
王仪心中陡然起了一分痛楚。
他又想起总是一脸贱兮兮的王承艺,在铁棍下血肉模糊的脊背。
心中之痛,起二分。
他想起信誓旦旦向众人保证将单良挡在赤水河以上,却一朝死在铁蹄之下魂散九州的夏橙。
心中之痛,起三分。
他想起见一片落叶起万千愁思的符垣颓败的坐在角落里,哭哭笑笑,画画停停。
心中之痛,起四分。
他想起那日傍晚送行,从来愁苦着一张脸的赵渡旅,笑起来亦是苦涩万分。
心中之痛,起五分。
他想起好丈夫好父亲江亭晚日常挂念家中妻儿,说好了出征前要喝酒,回头一看又不见人。
心中之痛,起六分。
他想起没正行的魏翛然第一次正正经经说话,是在领军出征前,嘱托妻儿保重。
心中之痛,起七分。
他想起昭华郡主被扶着路过他面前时满脸的血,以及她绝望的呜咽。
心中之痛,起八分。
这些人从他脑海中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
他站在城墙上,望着底下黑压压的敌军,忽然放声大笑,笑声穿透夜幕,癫狂、痛苦……
王仪的眸光在黑暗里格外的冷,他转头下了城墙。
单良大军呼啸而来,如洪水猛兽,如烈焰熔浆,顷刻吞噬了落荒而逃的败军。
吴怦趁乱从皇帝身边逃了,一路朝着后宫深处跑。
后宫里乱作一团,宫女太监妃嫔四散奔走,尖叫怒骂他充耳不闻,跌跌撞撞的跑着。
可他听见了长剑挥动时破风的长啸,那样清晰的响在他耳边。
“你用这双手欺辱的他们……”
“啊!!!!”
“你用这张嘴害的他们……”
啊!!!!
王仪高高的举起长剑,天上的月这样亮,照在剑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颀长的身影晃了晃,手上的剑带着一腔的恨一挥而下。
吴怦的头颅咕噜咕噜滚下了阶梯……
王仪低头,胸前沾着血的箭只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数也数不过来了……
可真疼啊……
以前赌咒经常说的浑话,有一日也会成真。
胸中的痛满及十分,被乱矢穿破,又陡然觉得痛楚散去,只剩满身的遗憾与无力。
妻,对不起……日后孤儿寡母,苦了你……
耳边的喧闹仿佛都远去,他听见自己,轻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