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旧曾谙》看山就山

41、第四十一章

　　四年前，广陵柳氏，岚山。

　　于秋胤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听着屋内响彻天际的钟声骂个不停。

　　“听听！听听！这是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才什么时辰？催催催催命鬼似的催，天都还没亮，岚山又冷，这个时候出去不得给人冻死！给不给人活路啊！”

　　于正则于灵均两人正在床边着袜穿鞋，听着这无休止的碎碎念，于正则眉嘴角一扯，从木施上拉下于秋胤的衣服扔了过去，“你才是给不给我活路！赶紧穿上出去了！就你有嘴成天叭叭不停！”

　　三人出了屋子，向讲学堂走去。

　　到了堂内入了座，先生还未到。于秋胤一手撑着脑袋又开始打哈欠，从困倦的泪光里，于秋胤看见有不少人和他一样一双眼都睁不开，只透着一条缝强行证明自己还醒着。

　　岚山的钟声又响了五下，东边出现了一丝鱼肚白，先生方从后堂出来，于秋胤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是岚山的大弟子，柳白兮。

　　柳白兮是柳伯庸极早前收的弟子，看着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实际上比其他师弟年长许多。听闻此人常年在外游历，好久才回山一趟，传言他是在外探寻稀世珍宝，或言是找回已故师祖柳继遗留在外的宗派宝典。

　　总之众说纷纭，于秋胤对此人还是存着几分好奇。

　　柳白兮往堂上一站，俨然一副极好欺负的文弱书生样，一张口，那种温文尔雅的徐徐清风扑面而来，于秋胤见先生是如斯模样，心中已经开始打起旷课的鼓。

　　他笑道：“我是岚山的大弟子，你们可以称呼我先生，也可以叫我师兄。到了岚山来听学，就要守岚山的规矩，以准绳知平直，以规矩知方圆，是以无规矩不行。各宗派弟子今日多是初见，往外还要好好相处，不可多生事端，今日第一堂课，暂不讲学，季谙你来，把这些分发下去。”

　　说着，柳白兮轻轻拍了拍身后桌上的一大摞书，有一人从前头第一张桌上站起，应了声“是”。

　　柳白兮：“这本小册子中共有广陵柳氏家规两千七百一十八条，每一条都十分重要，希望各位能牢记于心，月末小测时要考。”

　　于秋胤闻言，撑着下巴的手一滑，“多少条？！”

　　于正则：“大师兄你是聋了吗？一万四千三百六十六条。”

　　于秋胤瞪他一眼，“胡说八道，我听到的分明是两千多条。”

　　那本传说中的一百来页的小册子很快就派发到了于秋胤的手中，他伸手正欲接过来人递来的书，抬头一看却发现前头站着一个极好看的人。

　　那人着一身白衣，眉眼柔和，嘴角似带笑意，可神情又有些淡漠，连带着他眉间那朵淡紫色的菖蒲花都多了几分冷意，恰好与堂外的寒冬之气相和。

　　那人见于秋胤没有动作，稍稍侧头看他，于秋胤感觉这一动作于他简直是一击暴击。

　　他接过册子，强装风淡云轻，浅笑道：“多谢。”

　　一旁的于正则忍不住斜眼看他。

　　吃错药了？？？

　　晨间的课很快便过去，学子领了作业，各自回了屋，于秋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假装整理书籍的将手中两三本书翻来又翻去，敲得桌子“咚咚”响。

　　“欸！你知道那人是谁嘛？”

　　于正则循着于秋胤的目光看去，看见最前头背对着他们坐着的一人，手中执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嗯……我记得方才先生称他是……什么来着？”

　　于灵均：“是季谙，柳季谙，是岚山的二弟子呢，大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于秋胤嘿嘿一笑，“没什么，我觉得他想和我做朋友。”

　　于正则闻言眉头一跳，“我说大师兄你别惹事，师尊让我看着你呢。”

　　“我会惹什么事啊！师尊是让你照顾我吧！”

　　于灵均挠了挠头，还真说了也要看着你。

　　于秋胤：“你们先回去，我去跟他说几句。”

　　说着，他起身就往堂前走去，甫一俯身，便看见柳季谙正在写自己的名字，他心中一动，再看却发现他接下来写的是“于正则”。

　　原来是在写花名册吗……

　　他转过身去，蹲下来双手相叠放在桌上，坐在他跟前看着他。

　　柳季谙放下手中的笔，笑道：“这位道友有什么事吗？”

　　“我不叫这位道友，我叫于秋胤，就这个。”

　　他指了指方才柳季谙写过的自己的名字。

　　“是于公子，我是柳季谙。”

　　“嗯嗯，我是烙阳山的弟子。”

　　“噢……”

　　“我十四，你呢？”

　　“我也是。”

　　“欸！真巧！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我看看与我的相像不相像。”

　　“于公子……”

　　“对不住了柳二公子，我大师兄睡不饱便会发病，还请你不要怪罪。”

　　说着，于正则二人便将于秋胤拖了出去。

　　正午，众学子终于迎来了午膳，三三两两簇拥至饭堂，众人掀开盅盖一看，各人前头各放着一盅银耳红枣汤。

　　……

　　于秋胤差点跑出去对天喊着“我要吃肉”。

　　“不行，”于秋胤凄凄惨惨道：“我受不了这种委屈。”

　　于灵均抿了一口汤，笑道：“大师兄不要这般抗拒，还是很好喝的。”

　　于秋胤自是知道银耳红枣汤其实也还可以，但是一旦心中燃烧起了想吃肉的欲望，就很难再好好接受这盅滋养补汤。

　　他一勺一勺翻着银耳，心中想的是直冒热气的羊肉汤和骨头汤。

　　身旁忽然坐下一人，于秋胤余光一瞥，身子倏地便坐正了。

　　柳季谙不知为何坐在了他们这一桌上。

　　于秋胤环顾一周，发现饭堂内的椅子都坐满了人，看起来柳季谙似乎是迫不得已坐在此处的。

　　他见于秋胤半天不动调羹，问道：“于公子可是不吃银耳红枣？”

　　于正则在对面摆了摆手，“柳二公子错意，不是不吃，是想吃……噫！！”

　　“不，我很喜欢吃。”

　　于正则看了看自己被踩着的脚，忙将瞬间拔高的声音收了回来。

　　大师兄干嘛呀！

　　柳季谙笑道：“喜欢便好，银耳有为肝脏解毒之效，红枣又可滋补，实为极好的午膳。”

　　“我也这么觉得！”

　　午后于正则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宁静。

　　可是等到这阵宁静在屋子内持续得太久之后，于正则于灵均二人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大师兄是不是出去得有点久了？

　　于正则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大师兄如何将岚山拆毁的景象。

　　他挺身从床上跳起，唤了于灵均要出去把人逮回来，一开门就看见于秋胤抱着一个小包裹站在屋外，身上披满了雪。

　　“实话实说你去干嘛了！”

　　于秋胤三两步跳进屋内，示意两人将门关上，将小包裹在桌上一放，展开时便飘出了一阵清香，整间屋子瞬间盈满了甜甜的果香。

　　于正则看得都呆了。

　　“你你你！你去偷果子了吗？！”

　　于秋胤一手将于正则的手指拍落，“什么偷？填饱肚子的事能叫偷吗？这叫生活。”

　　于正则简直要被自家大师兄的厚颜无耻击倒在地。

　　但他还是没能忍住枞蔓果的诱惑，同于灵均一起当了于秋胤的共犯。

　　事情很快败露，但硬要说的话，倒也不能算在于秋胤的头上。

　　柳白兮势要将偷果子的学生揪出来，是以岚山的弟子便开始一间一间的查，说是查，不过也只是开着房门在外头站上一会，倘若能闻到一点什么味道，准没错就是了。

　　这一日是偷吃果子的第二天，于秋胤三人将门窗紧阖，柳季谙来敲门时，屋里头的人想都没想便开了门，来查的弟子向屋内稍稍探了探身子，便闻见一屋子驱蚊香的味道。

　　柳季谙：“于公子，这是？”

　　于秋胤笑道：“昨日夜里睡觉时蚊子怪多的，扰得人睡不安宁。”

　　柳季谙：“这么冷的天还有蚊子吗？”

　　于秋胤：“我也奇怪，兴许是从烙阳山跟过来的，那边还不似岚山这般冷。”

　　柳季谙闻言点了点头，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带着师弟们往另一间屋子去了。

　　总之此时倒是不了了之。

　　只是于秋胤尝到了枞蔓果的甜头，三天两头便要溜到后山去偷果子吃，去便去了，还要带着烙阳山的师弟一同去，就像人多吃饭更香一般的屡试不爽。

　　不过话说回来，于秋胤并不担心被抓，说起来两千七百一十八条家规里并没有“不许偷后山果子”的规定，是以被抓了也不会有什么责罚。

　　于正则暗暗想到，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家规，谁会想到有人去人家家里听学还进后厨偷东西吃？

　　偷果子一事暂且按下不提，转眼葭月将至，各宗派弟子已到岚山听学一月，山上早已银装素裹，终日里寒气袭人。

　　这日小测结束，堂外雨雪瀌瀌，无晛可消，不少弟子皆伏在桌上哭喊此次小测之难，于秋胤却又偷偷跑出了讲学堂，往山顶奔去。

　　岚山山顶有两棵树龄达千年的红杉，高约十二丈，树梢高耸入云，但这两棵红杉不是于秋胤上山的目的。

　　他的目的，是束在两棵红杉之间的那口钟。

---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过去篇了～～～
然而今天还是中午发！夸夸我！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诗经·小雅·角弓》
“瀌瀌”：雨或雪盛大貌
“晛”：太阳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