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41、第四十一章 人间白头

　　时安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许茹晴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床上，她倾身向前，小心地嗅闻床头柜上摆放的一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被白色铝断桥的窗框切割成两块，一块轻而软的光线如同一段历历往事般陈列在病房的白色床单上，另一块则如一口深而幽的井，自窗外四十五度角倾泻在浅木纹的地板上，时安能看见寂寂空气中灰尘精灵般旋旋而下，窗外是一线从天而降的天光，在房内开辟出另一轮冥冥流火的太阳。

　　她听见门口有动静，缓慢而迟疑地转过头来，很快就看见时安，脸上一闪即逝片刻的迟疑，随即眼睛轻轻一亮，朝他微微点头，温婉一笑。

　　时安看见她脸颊微红，唇角抿着一点小姑娘似的羞涩，眼睛里又比以往多了一点安定的从容，一种难以自控的遐想浮现在时安的脑海里，他迟疑着问了一句：“许奶奶？”

　　许茹晴点点头，手指不好意思地拽紧了衣袖，轻声回答：“嗳。”

　　身后杨征国轻轻咳嗽一声，时安随即侧身，给身后的向医生让开一条路。

　　向医生和杨征国快步走到许茹晴身边，跟着他们过来的杨清源躲在时安身后，从阴影露出半张脸观察病房内部。

　　时安看向医生在忙，握着杨清源的手腕向前走几步，把她带进病房里。向医生和杨征国把许茹晴围的严严实实，时安只能带着小姑娘站进窗边的阳光里。光线葳蕤，流水般划过他的皮肤和眼睫，那种带着温度的明亮照得他好像泡在一汪温泉里，睁不开眼，所见之处，都是幻觉。

　　他一只手遮在自己眉前，一只手遮在杨清源脑袋上，能在炽热的光线中模糊看见杨征国紧紧地勾住许茹晴的手贴在自己腰间，向医生弯下腰，轻声细语地问许茹晴一些琐碎的问题。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呢？”她低声问，音调和平时讲话十分不一样，类似一种带着气音的窃窃私语。时安怀疑她是故意将自己的语调向着病人靠拢，都是一种疲倦的柔和，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医疗手段。

　　“我昨天睡得晚，”许茹晴也轻声回答，两个人好像在讲什么密谈，“今天刚想就都想起来了。”

　　“嗯，那很好啊。”向医生又指了指自己，“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她点点头，“你是我的主治医生。”

　　她又掩盖克制着，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时安，估计是记起来她之前糊涂的时候做过的一些事情，对向医生补充道：“生病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的。”

　　向医生点点头，慢而细致地告诉她：“我姓向，确实是你的主治医生。”

　　她观察许茹晴的表情，转头看了一眼时安，犹豫着想叫时安出去。毕竟许茹晴曾经在小辈面前失态必然是不好意思的，糊涂着倒也还好，清醒了这种强烈的负面情绪会影响医生和病患的交流。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许茹晴握住了手臂。

　　“没事的，没事的。”她缓声对向医生说。又对时安笑，眼角眉梢有像年轮一样很深的纹路。

　　“过来，过来。”她对时安招手。

　　时安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向医生站起来让出位置，对他很浅的点点头。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了？还在读书吗？还是工作了？有没有孩子啊？”许茹晴把手从杨征国怀里抽出来，轻轻搭在时安的手背上。她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语速很慢，但是说的很连贯，没有停顿。

　　时安能感觉到她手上的皮肤粗糙而软，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松松的触感，和他的皮肤贴在一起的时候是暖的。
　　这样连珠炮似的提问往往让人很难回答，但是时安很耐心，从第一个问题开始，一点点地答复她：“我叫时安，时间的时，安静的安。现在正在上大学，还没有结婚。”

　　许茹晴缓慢地点点头。经年的病痛和药物将她折磨的看起来比同龄人还要老些，一朝清醒，说话做事的时候总有种看起来昏昏欲睡的疲倦。

　　但时安能从她说话的语调和姿态看出来，她年轻时必定有体面的工作受过优雅而成体系的教育。任何人与她对话，她的眼睛都诚恳而温柔地注视着发言者，背脊挺得很直，颈部线条纤长柔软，风姿都美。

　　她对时安欲言又止，微微抬起头，征询似的看了一样杨征国，而她的丈夫一直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眼神从未离开过她，安抚似的点点头。

　　于是她又看向时安，亮而柔和的眼睛里盈满浓浓的歉意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尴尬：“小朋友，奶奶之前生病了，人也糊涂，对你多有冒犯，希望你不要介意好吗？”

　　时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不停的摇头。

　　许茹晴笑起来，又道：“还有之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先生，能不能也请你帮我转达一下我的歉意。”

　　时安迟疑地点点头：“他不会介意的。”

　　又道：“他是很好的人。”

　　“这样啊，”许茹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放松了不少。她凑近一点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时安的脸，手指从他的眉宇一直划到脸侧，撩开一点耳边的长发，笑着和杨征国说：“你看，其实我也没说错，他还是和刚子有一点相似的。”

　　她转向时安：“你和我孙女的男朋友一样，耳垂都长得很厚，以前老时候的人常说耳垂厚是有佛像，你们都是有福气的孩子。”

　　时安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抚摸似的划过脸颊。他在许茹晴转头看向杨征国的时候注意到她耳后生了一颗很小很小的痣，很深地藏在黄褐色的老年斑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她笑起来的样子是在是太像方小雪，就算是老了，也能看出下巴上两个小小的梨涡。只可惜方小雪不爱笑，大多数时候总是很疲倦的面无表情，好像岁月已经从这张脸上磨走了所有的情绪。他小时候幻想过很多次奶奶笑起来的样子，应该也是在阳光里，和现在的许茹晴一样漂亮。
　　只是这样毫无保留的向他展颜，记忆里似乎一次都没有。

　　“过去”，应该是人类最无能为力的地方之一，他毫无办法，只能悄悄的握紧了许茹晴放在她手背上的手。许茹晴感觉到了，她很温柔地看着他，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发，轻声唤他：“好孩子，好孩子。”

　　时安眼睛一酸，低下头站起身来，给身后一直安静观察着的向医生腾出位置。

　　他一直低着头退到病房的中间，感觉撞倒了什么东西，转头一看发现是杨清源站在他身后，用一种很难解读的目光观察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动作缓慢而迟疑地握住他的手臂。

　　向医生让一直等在门外的小护士上前，抽走许茹晴一管颜色很深的静脉血。杨征国这时候倒也不气势汹汹了，只是寡言，很紧张的扶着许茹晴抽血的手臂。

　　“好了。”向医生看着小护士在采血管上贴上许茹晴的名字，笑着向他们解释：“等半个小时左右检查结果就能出来了，许奶奶现在状态很好，应该是有所改善。”

　　时安看见杨征国抹了抹眼角，双手合十，很感激地朝向医生的方向拜了拜。

　　“但我还是要问些问题，如果您感觉累了，可以随时叫停。”向医生对许茹晴说这些话，目光却是看向杨征国的。

　　许茹晴很配合的点点头，她自从清醒过来就一直优雅而矜持，很少拒绝什么，只是手总是不自觉地去扯扯衣摆。
　　杨征国对她几年如一日的耐心，衣物总是清洗的很干净，只是他到底是个男人，每次都忘记把许茹晴的衣角熨平。这样微小的细节都让许茹晴觉得很不适，可以想见她过往这些年，总是生活得多么讲究仔细。

　　向医生的目光在病房内梭巡一圈，落在靠窗的钢琴上。她聊天似的说起：“听杨爷爷说起，许奶奶以前是会弹钢琴的是吗？我的孩子也在学，只是一直找不到窍门。”

　　她对着时安礼貌一笑：“不过现在和时老师学，已经越来越好了。”

　　“我哪里算什么会弹呢，”许茹晴很不好意思的抿抿嘴，“年轻的时候学过一些曲子罢了，多好多年了，也都浑忘了。”

　　她说起自己总是谦逊害羞的，看向时安的目光却温柔而热烈：“已经在给人当老师了吗？真出息呀。”

　　她总是夸赞时安，反而让时安感到有些窘迫，很小声的解释：“没有的，我自己都还在学习。”

　　向医生在一旁帮腔：“时老师一直都是很厉害的。”

　　她又说：“但时老师毕竟是专业的，我女儿总觉得他们这样专门学的人厉害都是理所当然的，练琴也不上心。不知道许婆婆可不可以弹一段，也让我女儿知道，人家没有考上音乐学院的，一样弹得很好，别总拿这些当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