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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小狐狸 ...

  •   第二天一大早时安就起了,清晨天刚泛出一层烟灰似的青,楼下的早餐店就像水泥地上扬起一把沙,窸窸窣窣地喧闹起来。他睡得不安稳,觉浅的不行,又陷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楼下只飘来一点似有若无的烟火气,就立刻将他满头大汗地从梦里惊醒。

      时安甩了甩头,他已经忘记梦里有些什么了,只记得被毒蛇的信子添上手臂般的战栗感。他转头,看见许越还在睡,床很小,他们只能尽量侧着身。许越像是累极了,睡得很沉。时安从梦里挣脱,能听见他又浅又长的呼吸声。

      他下楼给许越买了早餐,腾腾的包子,放在绿色的珐琅花瓶旁边,他在许越的作业本上撕了一张纸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留完了又觉得没必要,毕竟他连杨清源的电话都没有,他们的事本该离他很遥远,而他就连自己的的事情都还做不好,又揉了揉塞进自己口袋里。

      他搭了早上第一趟公车回学校。C市毕竟是盆地,早上湿气重,看什么都是雾里看花。时安恍惚回到小时候,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也是这样霜白满天的时节,人间事近在眼前,可他看不到也摸不着,就像是被豢养在玻璃罩子里的鸟。

      周五按照约定的时间给杨清源上课的时候,杨清源还是像往常一样迟到,不过这次时安倒是不急,自己在琴上练了好几遍待会儿要教的曲目。他弹琴与旁人不同,除去单纯的练习,他好像总能在跳动的音符与音符之间找到某种他人难以察觉的乐趣。

      音乐的享受其实本没有什么特定的门槛,就算是衣食不保的流浪汉或者从不识字的文盲也能从大卖场播放的土味神曲中得到契合的欢喜,可这种快乐会随着不断机械的重复而快速流逝,这就是为什么大卖场的曲目总要更新的原因。
      可时安不会——这与其说是他的天赋,不如说是一种本能。再优雅浪漫的曲目,在练习过成千上万遍的琴童面前也会丧失他的魅力,但总有人能在每一次乏味又枯燥的练习中,找到与上一次截然不同的华美。就好像周而复始的爱上一个旧人。
      如同人类挑选钢琴,钢琴也筛选人类。所谓的天才从来都万里挑一,这比生存还要残酷,因为从来没有人出题,却依然要求你作答。

      杨清源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时安正弹到莱蒙练习曲第17曲的六小节,枯燥的指法练习甚至称不上是什么“曲目”,只能算是音符的简单拼凑,可他依然演奏地像一曲温柔而壮丽的史诗。

      她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练习曲都不长,没多久就走到了尾声。时安弹完才发现她已经坐在自己身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发愣,甚至有些慌乱,他猜得到杨清源必定是去见了许越,可他不知道那天的事许越有没有和杨清源讲过。看样子知晓别人的秘密也确实不一定就是件快乐事,不知怎么的,好像全世界都有主动权,只有他蒙在鼓里。

      杨清源礼貌地鼓了鼓掌,掌声清脆,差点把时安吓了一跳。

      她见时安回过神来,倒是十分开门见山:“你见过许越了?”

      时安有些惊讶,局促地回答:“是啊,你已经知道了。”

      杨清源笑笑:“所以你也知道我们的事儿了。”

      她这句话不是疑问句,反而说出些咄咄逼人的气势。时安知道自己不需要回答,杨清源来势汹汹地摆出谈判的架势,他也很想知道,她下一步会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安排。

      可惜答案有些出人意料,杨清源只是很冷静观察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道:“我知道了。”

      她一屁股坐到琴凳上,把时安挤到边上,气定神闲地吩咐他:“上课吧。”

      时安有点摸不准她的套路,又怕她其实留了什么后手。这小孩和许越不同,总有种他意料之外的成熟:“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

      杨清源从书包里拿出眼镜戴上,从镜片上方自下而上地看住他。她其实有点近视,但不严重,只有学习和练琴看谱的时候才会戴上眼镜。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就有资格选择告诉或者不告诉其他人。我今天或许能想些办法,或者和你达成一些交易来阻止你,但如果是会说的人,早晚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我的努力毫无用处,而不会说的人,怎样都不会说。这其实完全取决于你,而不是我。”

      “更何况我只是个初中生,我没有足够的砝码和你达成协议,我身无长处,或许性别会是我的优势,但你又不像是有特殊癖好的人,如果要说钱,我或许有一些,但绝不会比我妈妈开价更高,毕竟我自己都要靠她养活。”

      她对时安笑了笑:“所以我做什么其实都是无用功,不如省点力气,你说是吗?”

      她说的倒是不错,她年纪太小,又毫无资本,如果时安打定主意把这件事说出去,或者说打任何坏主意,她都没有反抗和阻止的能力。可这番话从她嘴里总有种让人骨节发凉的微妙错位感。
      小孩子炫耀式的显示出自己的聪明,大人往往不会在意,最多奉上几句敷衍式的夸奖,因为浅显恰好是愚蠢的一种表现方式。但如果他们无意识的流露出远超出自己年龄的成熟,却会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说白了,还是“意外”最能捕捉人的情绪。

      时安意识到杨清源与许越完全不同,她更谨慎,也将自己包裹地更加严密,不像许越看似警惕实则漏洞百出。
      最关键的是,时安敏感的察觉到,人在被旁人触及到最重要的东西时往往会有掩饰不住的慌乱,眼前的小女孩却似乎完全没有,她一直气定神闲,是因为局面一直在她的掌控中。

      换言之,杨清源是许越的软肋,许越却不是杨清源的弱点。

      时安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早恋其实根本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如果没有外力的干预,往往能自然而然的收尾。但如果这时候家长和学校强力的干涉,却容易引起小情侣们激烈的反弹,萌生“就算全世界阻止我也要和你在一切”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是著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

      何况他只是个课外班老师,最多算是运气有点不好,这些都不在他职责范围以内。

      他从善如流的开始给杨清源上课,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杨清源今天似乎特别乖,上次布置的课下作业也完成的很好,看样子谈恋爱对人还是有所改变。

      他教到一半突然想起个事儿,又想起自己当时似乎也没有答应人家。他就是这样,心里有事藏不住的,犹豫来犹豫去教错好几个音,被杨清源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心里有事儿,直接说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了。这小姑娘主意正的很,人也够强势,时安回想起和许越房间里夜谈,许越被青春的光辉迷了眼,把杨清源描述的又青春又娇羞,可见是读书确实用功读瞎了眼。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杨清源缩在向医生怀里一副提线木偶的模样,想来演技也是十分了得。

      他坦白地讲:“许越说你要分手,虽然我完全没看出来,但他还是……”

      “但他还是想托你问问我,为什么非要分手。”杨清源流畅地接过他的话头,“我已经知道了,我会自己告诉他的。”

      时安点点头,他瞟了眼琴架上的莱蒙,又想转移话题了。

      可惜杨清源还有话没说完,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琴键上:“时老师,你们大人应该知道的,有些东西有一点就很好,拥有多了反而有害。”

      这是她第一次叫时安时老师,她说你们大人这几个字的时候音调上扬,有种莫名其妙的嘲讽意味。

      时安在嘴皮子上无论如何都不是她的对手的,只能装作没听见。

      或许是把话说开了的缘故,他们这节课上的分外顺利,时安斟酌着和杨清源提出一些要求,说希望她下次上课不要迟到了。
      向医生总是出现的过于准时,导致虽然时安总是威胁杨清源会补课,但实际上那些因为她迟到而漏掉的时间都是没有补上的,这让时安拿课时费拿的分外心虚。

      杨清源思考了一会儿,时安猜测这位时间管理大师可能是在心里排表,也不动声色地等着。还好杨清源没有思考很久,相当爽快的答应了。

      她这个答应居然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这点时安倒是有点吃惊。杨清源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反而笑了。

      “时老师,”她有几分认真的看着时安的眼睛:“我答应你的要求,是因为我今天听到你弹琴,你弹得很好,和我以前的老师都不一样,他们很多只是在教,而你是真的喜欢。纯粹的热爱能让枯燥的东西开花,这让我觉得你是值得尊重的。”

      时安听她说话有点难过,问她:“那你呢?你就完全不喜欢钢琴吗?”

      “也不是,但应该不是你指的那种喜欢。”杨清源回答:“我如果去做一件事情,无论情愿不情愿,一定是认同它的价值。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完整的去感受钢琴的美,但是我认可它作为一门艺术,或者说是一件乐器的实用性。我家里算是书香门第,我们这样家庭里出来的小孩,总要有什么东西是拿得出手的。但同样的,我也无法强迫自己多么认真的去对待它,我只能强迫自己练习,但没办法强迫自己喜欢。”

      “我有时候会很讨厌这门乐器,你知道的,人和不喜欢的东西呆在一起,时间越长就越是折磨,就算你认可它的价值,折磨久了,也容易生恨。”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黑洞洞的。

      时安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这种自己热爱的东西却被他人弃如敝履的感觉让他分外难受。

      上课的时间到了,敲门声也准时响起。时安和杨清源一起去开门。她还是小小的,走起路来踢踢踏踏。时安却总觉得她早熟的似乎有些太过分,这种过早的成熟在孩童和果子身上都算不上好事,让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担心。

      门外不出意外是向医生微笑的脸,时安见她的次数其实不算多,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她似乎一次比一次要疲惫。
      这其实不应该,毕竟她是顾先生特聘来专程照顾杨太太的,就算私立医院物尽其用给她派了些其他的任务,怎么也应该比在三甲医院工作还兼顾科研任务要来的轻松。

      “向医生……”

      向医生刚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他们一齐向后望去,看见花白着头发的杨征国站在他们身后,好像不过几日没见,杨征国的背比起初见的时候,似乎佝偻了不少。

      他站在打扫地锃光瓦亮的走廊,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自控的狂喜,颤抖着声音道:“向医生……”他哽咽:“……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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