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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Amen ...

  •   如果你对一个人第一眼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那你一定能在他身上找到你曾经记忆深刻的东西。这东西可能是相似的习惯、相似的兴趣爱好、或者是相似的一段记忆。

      许越看见时安眼睛的一瞬间,就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教堂里面,被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的彩绘玻璃。西式的建筑比中式的风格更锋锐,窗户也悬在高高的顶上,小小的他总要仰头去看。

      他从小没有父亲,母亲也很少管他,再加上她们那种工作环境,也不可能让孩子跟着。
      他出生以后的大部分记忆,是坐在母亲工作的洗头房后面,一间厕所填的房间里。

      昏暗的,四面砌着水泥的房子,东南方的顶上开了一方小小的窗,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见灰尘在空气中精灵般的舞蹈。房间的正中,是一张四角伶仃的床。

      他没像城里孩子一样上过幼儿园,上小学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洗头房后面的屋子里,母亲则坐在前厅等待客人,母子两一前一后,看着的却是同样的一片天空。
      大多数时间房间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母亲不允许他出去玩,他也不爱同别人一起。几岁的小孩其实已经发育出超乎大人想象的敏感,他不常说话,但别人对他和母亲的恶言和讥讽他都听得懂。

      在那段漫长漫长的时光里,陪伴许越的只有一只黑色的兔子玩偶,不知道是哪年生日的时候母亲送给他的礼物,应该是街边随手买的便宜货。兔子嘴边的针脚缝错了也没人发现,原本应该上挑的下唇,却下弯成了一张哭丧着的臭脸。

      他第一次见杨清源就觉得她很像自己小时候的那只兔子,穿一件黑色的小裙子,红色的皮鞋。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却总是一副臭脸,好像她的嘴角也被人向下缝了似的。

      只有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母亲会领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到房间里来,毕竟他们这间租来的小小洗头房里,确实也找不到地方放下另外一张床。她总是话很少,只低声叫儿子去外面玩儿。

      这时候他一般会去镇上的教堂,据说从前打仗的时候他们这儿被划分到租界的边沿,这座小教堂就是那时候英国的传教士在这儿修的。
      据说刚建成的时候非常漂亮,白色的三层小木屋,开着高高的窗,尖尖的顶,长在山林树木间,好像无时无刻不闪烁着一层圣洁的辉光。

      等长到许越出生的那个年岁,白的墙,花的窗,也都老了,只剩顶还兀自尖尖地立在那儿,生怕人看不见似的。
      国内信基督的人本来就少,何况是他们这样小的一个镇子。小教堂早就没人去了,孤孤单单地破落在那里。教堂里住了个老的记不清年岁的牧师,听说是教会里每月会给他打钱,不愁吃穿,所以才这样在教堂里漫长漫长的独自活着。

      镇子里也有人谣传他是地狱里阎王投胎,听说年轻时候生了好高的鼻子,窟窿似的两个眼睛,个头也不正常的高大。茶前饭后的总被镇民们闲话出来吓唬小孩。到老了人也就长缩,皱纹五官都长成了一团,非要在他脸上仔细翻找,才找得出眉眼。

      许越倒是很喜欢他。这牧师在国内生活了这些年,中文却还是学得零零碎碎。南城的人说话总是不自觉的带有很重的口音,他更加难以理解,索性也就不再说话,终日捧着本厚厚的书坐在那里,和教堂内灰白色的石膏像日积月累地融化成一处。
      他的话越少,越难以沟通,许越就越喜欢和他呆在一处。他早就老成了一团混沌的糊涂,也不会问询知晓许越是哪家孩子,母亲在哪儿工作。

      许越刚来的时候老牧师也高兴过一会儿,以为终于有人和他讲话。老人似乎总是缺人陪的,他絮絮叨叨许多半懂不懂的话,许越只听懂他说自己叫什么托马斯,许越说那我以后就叫你老马,老牧师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握着他的手颤颤巍巍地点头,说好啊,好啊。

      老马中文词汇量不多,一本中译的圣经倒是背的很熟,几乎不需要看书也能全文背诵。只要许越一来,他便像按下了播放键的录音机似的滚动循环。许越其实大部分时间只坐着发呆,听不懂也不愿意听,偶尔也去看看教堂彩绘玻璃上画得小人。
      不过老马也从不在意,他只要有个人能对着说话,就很开心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好像是夏末初秋。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开始转寒,人们总要在外面找点暖处,许越妈妈的生意格外的好。他便时时光顾老马这儿,听他唱戏似的念着经。

      他成天上晚地呆在这里,连老马的经文都念上好几遍,直到念无可念的时候,老马也会同他说一点道理——男人上了年纪好像总有点不可避免的好为人师,老马也没能免俗。
      他们那时候都用的公用厕所,他又不爱出门,一天到晚呆在黑黢黢的水泥房里,身上总是乱糟糟臭烘烘的。老马便拿出来两块布料放在他面前,教他凑上前嗅闻,指着干净的那块对他说好、好,又指着脏污的那块教他坏、坏。
      许越把脸深深埋进老马那件仔细洗过的干净袍子里,袍子上除了老马身上那股经年累月浸透的老人油的味道,就只有一股雨天里晒不干的潮湿。

      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站起身来对老马表示,我知道了,这是‘好的’。
      老马以为他真的明白,就将他的双手十指交握,抵在鼻前,教他说“Amen”。
      许越便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学,说“Amen”。

      窗外树影婆娑,教堂附近的花坛常年没了人修剪,一摇晃起来就像鬼影子似的,天上由雷声阵阵,看似要下雨,轰隆轰隆地响着骇人。
      老马却不怕,他放开许越合十的手,蹒跚地挪动到教堂中间的基督像下,亲吻基督的脚尖,说“Amen”,还流了泪。

      许越不能理解他的痛,他看外面风声越来越紧,怕下雨,便转身回家了。

      那时候的年岁像门外香樟树投在地上的影子,恍恍惚惚,无知无觉,他像一团草木似的长大。彼时许越的妈妈尚且算得上年轻貌美,他们吃穿不愁,多的却也就没有了。

      他记得那应该是一天的午后,阳光晃的人睁不开眼。他最近总是觉得累,时常躺在小教堂彩绘的窗户下,那些明黄色的光线经过反复几次折射降落在他的眼睫上,他抬不起眼,只能半眯着,能看见教堂的顶上画着的赤身裸体的神,经年累月颜料早就斑驳,于是神仙也成了老妪,再灿烂的仙术也重归腐朽。

      老马同他念经念累了,就向他讨水喝,要他去拿讲经台上放着的搪瓷杯子。

      许越站起来,还没睡醒,摇摇晃晃的,红白相间的老搪瓷杯也晃出几重影子。他伸出手,像在水里捞一轮月亮,那月亮滑不溜手的,一下滚出去好远。

      他愣了愣,又伸手去够,手上好像抹了油,怎么也捡不起来。他不肯认输,一遍遍地试,那月亮不听他的话,叮叮当当地碎成了一地月光。

      老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替他把月亮捧在怀里。许越抬头看他的眼睛,里面蜷缩着一团老气,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情。

      许越轻声解释,是我今天累了。

      老马也不反驳他,或许是因为他根本说不出那样长的句子。他只是把许越抱进怀里,低声地,一遍遍地用陌生的异国语言呼唤他。
      孩子、孩子。

      老马带他去了市里的教会医院,坐一天一夜的廉价大巴车,坐车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也不靠着椅背,直挺挺地裸露着脊梁。许越坐在靠窗的一边,偶尔偏头看他,能看见他的睫毛在阳光下一缕一缕,是区别于自己的浅金色。

      许越觉得他不像是阎罗,反而像一尊佛。他们镇上偶尔会有戏班搭的大台子唱戏,里面咿咿呀呀,妖魔鬼怪什么都有,却都没有他像佛。
      他闻起来是潮湿的,身上却发着光。

      市里的教会医院是纯白的,不像小镇上的医务所,什么花花绿绿的颜色都有,偶尔前厅里还放着不知道哪个小孩遗留的玩具,许越第一步踏进教会医院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老马住的小教堂,多年以前或许就是长这个样子。

      他在这间医院里学了许多新词汇,穿白色长袍的医生似乎认识老马,同他说一些许越听不懂的“鬼话”,他踮起脚偷偷看摆在桌面上的检测单。他太矮了,踮起脚来能看见的也不多,只能看见诊断书的下半部分用圆珠笔很规矩的写上“肌无力”三个字。

      “肌无力”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生病了。他猜测自己可能会死,那倒是合了他的心意,他并没有那么想活着,也从没有害怕。只是偶尔回想,如果他死了,妈妈应该会好过一点。

      他不问,也不说话,像以往每一天一样那么话少,一直到老马牵着他的手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把脸埋在老马宽大的,洗到泛黄的白色袍子里。他猜说太多的话老马一定听不明白,于是只问他,我会死吗?

      老马摸摸他的脸,缓慢而疲倦的说,不会、不会。

      他猜老马在说谎。但他又想起来,老马说自己发过誓,此生绝不可说谎。于是他跟着廉价的巴士车身一起慢慢摇晃,晃着晃着,就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提要是戴佩妮的歌《Amen》里的歌词哦,非原创哈。
    PS:修改了一下,基督教是十指交握成拳,我写成佛教的合十礼了,西八……
    垂死梦中惊坐起,基督没有合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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