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26、第二十六章 致爱丽丝

　　C音的女生宿舍常在校内BBS上被戏称为“公主楼”，学校的前身是英国天主教的教会学校，这块建筑群以前也是民国时期遗留下来，五年前学校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改造，几乎将老化的建筑全部推翻，再按照原本的图纸一比一重建，才添上了许多现代化设备。

　　女生宿舍原本是常年谢绝男生入内的，只在开学的第一周放宽要求，为了学生搬运行李方便。李梦橙家里条件好，给她在学校申请了个单人间，屋内甚至还有配套的电视机和小沙发。

　　时安坐在沙发上无聊的向外张望，他帮李梦橙搬了两个几乎有半人高的行李箱，在C市气温将近零下的冬天也热的额头微微冒汗。
　　宿舍楼下就是一个半圆形的小院儿，院里种了一树一树的海棠花。这些花儿据说比他们学校的年纪还要大，三四月正是花开的时候，粉白色的女儿花正团团地簇在树枝上，树下有三三两两的情侣正嬉笑接吻。时安偏着头，仔细的看阳光打在枝丫，打在漂亮姑娘的眉眼间，打在那些有百年历史的石头上，好像一出没能唱尽的旧时遗梦。

　　“……五、六、七……好了！”

　　李梦橙把寒假时在家里新买的口红一只一只塞到口红架上，又仔仔细细的认真数了一遍，才算完成了行李的初步归置工作。

　　“……累死我了。”她倒在沙发上，正好挨在时安身边，沙发上的海绵像云朵一样把她包裹起来。
　　“你少带点东西，下次就不会这么累了。”时安有点无奈。

　　“那怎么行！这些都是女生的生活必备品好不好！”李梦橙不高兴的划拉着手机反驳：“你们直男不懂的。”
　　“……好吧。”

　　她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扒拉下时安：“你这学期还找兼职吗？我小姨急着给她女儿找个钢琴老师呢，给的价格也比别人高些。不过我先说清楚啊，她们虽然给的价格高，但我那个小表妹皮得很，又不爱练琴，气走好几个老师了，你别到时候被欺负了怪我坑你啊。”

　　“……嗯，不找吧。”时安咬着奶茶吸管，偏着头考虑了一下：“这学期可能不是很有时间。”

　　今年过年的时候，好几年没回过家的时宏川回来了一趟。虽然和往常一样刻意避开了时安，没和他见上面，但他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时安下学期要去维也纳交流的事，留下了一笔钱。虽然也不算很多，但加上时安和爷爷以往攒下的钱，支付平日里的生活费和游学的费用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再加上这学期他答应了杨征国有空要多去看看许茹晴，不像上学期能出许多课余时间去做兼职。

　　“那好吧，我叫小姨再找找别人好了。”李梦橙也不在意，她从沙发旁边抽出一张新买的小毯子盖在腿上：“今天多亏你了，不然我一个人不知道要搬到什么时候呢！晚上想吃什么呀？姐姐请客！”

　　“不了，”时安看了一眼时间，站起来：“我晚上还有课呢，时间快到了，我走了。”

　　许茹晴现在住的私立医院地址也在郊区，离时安他们学校很近，步行半个小时就能走到。时安下课后看看时间还早，随便买了点面包填饱肚子后，就想再去医院看看许茹晴。
　　他今天帮李梦橙搬了行李箱，肩膀到这时候还隐隐有些发酸，不是很想练琴。何况他心里还惦记着许茹晴病房里那台老式的旧钢琴，他去的时候专门回琴房拿上了调音器，想着修一修音，那台钢琴说不定也还能弹。

　　他提着调音器进病房的时候，许茹晴正靠在床头，杨征国就坐在一旁，膝头捧着一本厚重的相册，一张一张给许茹晴讲相册里照片的来历。床头的小桌上正用热水壶烧着一壶热水，一捧一捧的冒出雾白色的蒸汽，映着暖黄色的一点灯火，更加显得屋内不像病房，更像是一艘停在江上的小渔船，在寒夜里漏出水雾里的一点光。

　　“杨爷爷好，许奶奶好。”房门没关，但时安还是敲了敲侧在一旁的门板，乖巧的问了声好。

　　“刚子来啦，”许茹晴比杨征国先转过头，笑眯眯的望着他身后：“我们娇娇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呀。”
　　“娇娇上课呢。”杨征国熟门熟路的哄她，又起身把时安迎进来：“怎么这么晚来还来，你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时安笑笑，露出手上拎着的调音器：“我白天看这儿有架钢琴，想来修一修，试试还能不能弹。”

　　杨征国给他倒了杯刚烧开的水：“费这工夫干嘛，反正是医院的，又不是自家的琴，坏就坏了。”
　　“我就试试，也不一定能修好。”时安拿水杯捂了捂手就放在一旁：“要是修好了我下次来可以给奶奶弹点曲子，说不定对她的病也能有帮助。”

　　他其实也是随口一说，但杨征国一听对许茹晴的病能有帮助就认真起来，连声说：“好，好，那你快试试吧，你奶奶年轻时候也会弹钢琴，还喜欢听些曲儿歌儿的，说不定真有帮助。”

　　时安点点头，他把调音器夹在钢琴上，上手试了几个音。

　　这边时安还没试出什么，那边一直在病床上安安稳稳坐着的许茹晴倒是闹腾起来。

　　“哎呀！哎呀！”她急的从病床上翻身下来，赤着脚就跑到杨征国面前：“这怎么还留着呢，不是说不让留了吗，趁着现在天黑，你快去找我哥哥，两个人一起把它扔出去，扔的越远越好，最好是扔到河里，别让人瞧见了！”

　　时安被她吓得一时也不敢弹了，望着杨征国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征国也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对许茹晴胡编乱造道：“不用扔了，前几天我上街碰到个当大官的，说要买我们家的钢琴呢。我这不找个人来修修，修好了卖给人家嘛，还能卖几个钱，总比我们自己扔了强。”
　　许茹晴狐疑的望着他：“真的吗？现在还有人家里让放这些东西？”

　　“当然是真的了，我难不成还骗你啊。”杨征国一把把她抱到床上，又用被子严严实实的裹起来：“人家家里当大官的，当然什么都不怕，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没法比的。”
　　许茹晴在被子里动手动脚的挣扎，还不忘叮嘱时安：“那要给人家修好一点啊，别让别人以为我们是把用坏了的卖给人家。”

　　杨征国返回来，对时安小声解释：“嗨，我也是才想起来，咱们家以前也有台钢琴，和这台长得也像，那是你奶奶的陪嫁，他们家以前是资本家，她小时候学过钢琴，嫁过来的时候也就顺带着搬过来了。后来不是时局紧张吗，家里都不让放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就都砍了烧火了。”

　　时安感叹道：“那个时候许奶奶就会钢琴吗？那家里条件肯定很好了。”

　　杨征国紧张的对他“嘘”了一声，又紧张的看了一眼许茹晴。许茹晴正坐在病床上，很感兴趣的研究枕头上铺的枕巾。

　　“别那么大声，她听得见。”杨征国做贼似的压低声音，语气里却难掩骄傲：“你别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小时候可是在国外长大的。他们家做生意的，有钱。上一辈打仗的时候就搬到英国去了，后来听说仗打完了才又搬回来。”
　　他轻声叹了口气：“谁知道仗是打完了，这活的却比以前更难了。那时候你许婆婆他爹也是看我家成分好，三代都是贫农，想着能中和中和他们家的成分。再加上我好歹也有份手艺，那时候和现在可不同，人人都住的木头房子，用的木头桌子椅子柜子，只要有人烟的地方，这木匠就饿不死。”

　　他从桌上取下一本厚厚的相册，翻开和时安一起看。这本相册时安以前也见过，上次去警局寻人，天眼系统要求提供许茹晴的照片，杨征国就带着这本砖头一样的相册去的。

　　他翻开第一页，这本大红的相册的第一页却不是照片，而是一张手绘的简笔画。
　　杨征国不会画画，但当木匠的总会描几个花样子，画点简单的图像也不是问题。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坐在窗边的小姑娘，头发烫的卷卷的，脖子上还有一条珍珠项链，正认认真真的弹着一台棕黄色的立式钢琴。

　　这画画的极其认真，连小姑娘裙子上的花样子都仔仔细细的的描了出来，又拿彩色的笔填了颜色。画里的姑娘柳叶眉杏仁眼，下巴尖尖的，依稀能看出应该就是许茹晴。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奶奶的时候。”杨征国感叹道：“一晃这么多年去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他这么说，时安下意识的就看了一眼半靠在床头玩枕巾的许茹晴。多年来风霜和病痛实在是折磨她太深，瘦成她这样的人在外人眼里，实在是难以说是好看的。但杨征国望着她的目光，就好像她永远都是多年前那个在屋檐下弹琴的小姑娘，烫卷卷的头发，戴漂亮的珍珠项链。

　　“那天我去城东一个裁缝家修衣柜，他们家衣柜被虫蚁啃的厉害，我换了三块板子，从上午修到下午才算是修好了。回到家的路上，就看见你许奶奶靠在床边弹琴。”杨征国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他们家住小洋楼，院子大得很。我靠在院子外头看，其实隔得远远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我当时离得挺近，好像就坐在她身边看她弹似的。我还记得那个曲子呢……那样的调子……”

　　杨征国嘴里断断续续的哼出几个音，凑成一段令人耳熟的音调。时安听着他的哼唱，随手在钢琴上敲出几个音节：“是这个吗……”
　　他的手在钢琴上拂过，那天的阳光，屋檐下的树影和夹着青草香味的微风就越过重重时光，又回到了杨征国的脑子里。

　　“对！对！就是这个！”杨征国激动道：“那天就是这个曲子。”
　　“致爱丽丝。”时安微笑着告诉他：“有人说是贝多芬写给爱人的曲子。”

　　“……致爱丽丝，”杨征国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真好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这么老了，这曲子倒是一点不会变，还和当年一样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