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17、第十七章 老病相依

　　闻泽赶到的时候杨太太正站在窗口，唱着一首谁也没有听过的歌。家里楼层住的高，为了防止她意识模糊时攀爬，窗口被杨征国拿铁条焊成网状，只在能照见阳光的地方放了一盆塑料假花。她望着窗外的神情不似大多数老人有种岁月洗刷过的温和混沌，反而雀跃天真，眼里有着少女般纯情的羞涩。阳光寸寸爬过枯黄发皱的皮肤，衬的她越发像一只久困在笼里的笼中鸟。
　　飞不起来，也飞不出去。

　　“这是闻泽，”顾行舟简单向杨征国介绍：“基础心理学博士，国内研究所做科研工作，目前也在我司人事部挂职。”

　　“大爷您好，”闻泽被顾行舟的电话从科研所叫过来，身上实验服都还没来得及脱，“我的方向主要是认知神经科学和脑成像，如果方便的话，我能不能先看看太太。”

　　“好……好，科学家，科学家给看看。”杨征国那个年代的人见到知识分子有种特有的局促，他不像昨天那样凶悍，反而紧张了起来，“晴晴，快过来，科学家给你看看病。”

　　原本看向窗外的老太太听到他的喊声紧张的坐回床上，小声问：“你是谁呀，你怎么叫我晴晴，只有爸爸妈妈才能叫我晴晴的。”

　　时安在她旁边轻声提醒：“杨爷爷是您丈夫。”

　　“我还没有丈夫，”老太太皱着脸，看起来有些委屈，“我爸爸给我说了个木匠，可我不喜欢他。隔壁的王姨前几天替我打听过了，都说他好凶的。”

　　闻泽走上前，半蹲在老太太的身前，仔细地观察她的神态和瞳孔，他将自己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和缓：“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许茹晴。”老太太迷迷糊糊的，“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是医生，叫闻泽，你可以叫我小闻医生。”闻泽看了一眼时间，“你还记得你今年多大吗？”

　　“我今年16了。”她怯怯地，“你比我大那么多，怎么让我叫你小闻。”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闻泽继续问道。

　　“我在家呢。”

　　“你在谁的家呢？”

　　“我在我爸爸妈妈的家呀，”她晃着腿四处张望，“我爸爸妈妈呢？”

　　闻泽见老太太神色逐渐开始焦躁，连忙转移话题：“你会唱歌吗？”

　　“会呀！我会唱歌的！”老太太果然开心起来，边拍手边开始唱，“连一连，定百年，你我相遇便是缘，若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屋内三人都默不作声，只静静等她唱完。闻泽看时间差不多了，又问她：“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老太太歪着头看了他半晌：“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里？”

　　一直守在一旁的杨征国一时心酸难忍，再看不下去，转身出去倒茶。

　　闻泽拿出车钥匙，取下手上的手表，又从旁边床头柜上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揉成纸团。将三样不大的东西堆到一起，轻声问许茹晴是否认识这三样东西。

　　“我认得的，”老太太乖乖点头，拿手指一个一个点着回答，“钥匙，表还有卫生纸。”

　　闻泽点点头，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这堆东西上面，又问：“你还记得刚刚看见了什么东西吗？”

　　“……”许茹晴仔细盯着闻泽外套下的隆起半晌才说：“你刚刚没叫我记，你要是叫我记住，我肯定能记住。”

　　“不着急，咱们下次再记。”闻泽安慰她。他看了坐在旁边的时安一眼，时安了然，挑起一个话头吸引了老太太的注意，让闻泽悄悄退出房间。顾行舟看老太太注意力全在时安那里，也向时安示意走出房间。

　　“非常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病，根据目前的观察判断，应该已经发展到了中晚期。”闻泽压低声音和杨爷爷交谈，“您这里有没有以前医院开过的病例或者诊断书？”

　　“有的，有的。”杨征国从电视机后面的夹缝里拿出个木头的小盒子，一打开里面都是成摞的病例和各项检查诊断，“我都藏起来，怕她看见了，看见了又要闹起来。”

　　闻泽随意翻看了看医生的批语，又仔细研究起那一沓检查报告，“CT可见明显脑萎缩及脑室扩大，MRI观察头部海马区萎缩明显，基本能排除血管性痴呆的误判可能。”

　　“MMSE、MoCA、ADAS和CASI都评定Ⅲ级，做过临床痴呆评定检查吗？”

　　“还没有，”杨征国叹了口气，“这检查不好做，我们这儿的医院做不了，只能去北京，北京的大医院怎么都排不到床位，不过医生也说了，这个检查时间久，花费也高，对于我们来说，做不做意义也都不太大。”

　　闻泽点点头，“有时间可以来我们研究所做一个，这个量表对于病情的判定没什么用，但是这个病病程相当长并且不断发展，CDR可以帮助医生和家属更好的观察病情发展的进度，不过可能要住院观察。”

　　“好，好，我们肯定去的。”杨征国仔细听着，不断点头。

　　“不过也不光是坏消息，”闻泽笑了笑，“目前来看HAMD抑郁量表结果不错，您太太没有明显的抑郁倾向，病人的情绪好，对她本身和家属都是好事。”

　　杨征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味地点着头。房间里又传来许茹晴唱歌的声音，歌曲轻快欢乐，声音却混着老年人的嘶哑啁嘈，在沉寂的室内空空回响。

　　“最初的诊断报告时间是半年前，诊断阶段是中期，和我今天的检查结果也差不多。这半年来，病情还是有所发展。”闻泽出声打破沉默，“平时都吃些什么药，能给我看看吗？”

　　杨征国从自己身上的棉背心口袋里掏出两个药盒子，闻泽看了一下，药盒上分别写着多奈哌齐和卡巴拉汀。

　　“乙酰胆碱酯酶抑制剂是目前比较常用的药物控制手段，但偏于保守，对中晚期病患效果有限。”闻泽说完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许久不曾出声的顾行舟，顾行舟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目前科研领域已经开始将NMDA受体拮抗剂投入临床使用，对于中重度的病患延缓病程效果明显……但是投入量小，国内也没有引进，自己恐怕很难能买到。”

　　顾行舟不等杨征国再问，接着闻泽的话头抛出橄榄枝：“我的秘书已经事先和您电话联系过，想必您也知晓我们的来意。如果您同意到我司任职，我们可以承诺，向您提供最新的药物和治疗方案，甚至为您夫人安排专门的医疗团队。如果您想带夫人出国治疗，我们也可以为您提供资金和渠道。”

　　杨征国沉默了，他缓缓抚摸着手里的两个药片盒子，半晌才开口：“……我家里这个情况，你们也是看到了，离不开人。”

　　“本来就是祖上传下来的门手艺勉强能糊口，现在机器那么发达，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比人做的还仔细。我人也是老了不中用，怕是也帮不到什么忙。”

　　顾行舟正想说话，正好撞见见时安从卧室里出来带上房门，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聊些什么，只轻声说：“婆婆刚刚一直唱歌，唱累了这会儿就自己在床上睡着了，我看她睡着了怕打扰她，就先出来了。”

　　“嗳，嗳！”见到时安，杨征国脸上才露出点笑模样，“她是喜欢你的，见到你们今天不知道多高兴。”

　　时安也笑：“我还有好几天才开学，平时也可以来看看婆婆。”

　　“好，好。”他忙不迭的连声答应。自从许茹晴生了病，杨征国又忙着照顾她，每天分不开身。外面找好的活儿也再去不了，只能在离家近的教堂找了份义工，又靠着儿女每月的接济才能勉强支撑。长年累月养着个病人，亲戚邻里间走动更少，以前的关系也越处越淡，只有今天家里才有了点人气。

　　杨征国想进去看看许茹晴，怕她万一醒了又闹起来伤到自己，却被顾行舟拦下，“杨老先生，”他仍想做些尝试，“阿尔茨海默不算罕见病，我对此也算有点了解，这个病病程极长，看护难度也高，尊夫人确诊不过半年，阶段也不算严重，但您也清楚，越到后来遇到的困难只会更多，您一个人未必能照顾的面面俱到。我们能向您提供更好的医疗环境和方案，也能为您提供足够的金钱支援，为了尊夫人着想，还希望您能再考虑考虑。”

　　顾行舟侧着身，虚拦着杨征国。他身材欣长高大，一身剪裁合体地羊毛大衣配意大利手工皮鞋，杨征国穿着件被浆洗地发白的旧羽绒外套，或许是冬日太冷，他细不可查的微微发着抖，越发被顾行舟衬得佝偻。

　　“各位老板，先生。”他原本不矮的，现在却弯着腰，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像一只被生活熬煮地通红的虾米，“你们都是贵人，知道的都比我多，看过的书我这辈子都没看过。”

　　“我就是个木匠，这辈子也没念过什么书，但是医生的话我听得懂，刚刚这位教授的话我也听懂了。”杨征国这辈子接触的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工人。老板或是科学家，对他来说都像是飘在云朵上，离他的生活远远地，今日一下站到他面前，他反而不知道如何称呼，只胡乱捡了些词就用，“我们这个病啊，大家都这么说，治或不治差别不大，怎么治，也没什么分别。”

　　“晴晴十七岁就嫁了我，我们在一起五十几年，她但凡要什么东西，我没有不依她的。到临了老了老了，我怎么也不可能不陪在她身边。”

　　“我们家户人家的，儿女也自立了，要那么多钱更是没什么用。要晴晴离开我住到科学家做研究的地方去治病，那更是不可能。”

　　“你们也不要担心我照顾不过来，现在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也没有孩子要照顾。以后她到哪儿我到哪儿，她说什么，我就听着，她要打我要赶我，我也认了。我一步也不离开，就守着她。”

　　他哽着脖子，哑着嗓子，轻轻推开卧室房门：“我哪儿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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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MMSE 简易精神状况量表
　MoCA 蒙特利尔认知测试
　ADAS 阿尔茨海默病认知功能评价量表
　CASI认知能力筛直量表
　CDR临床痴呆评定量表
　HAMD 汉密尔顿抑郁量表
　NMDA N-甲基-D-门冬氨酸
对于绝症病人到底是争取可贵的治疗机会更重要还是好好陪伴享受剩下的时光更重要，这个问题就像小孩究竟是应试教育更好还是素质教育更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也就等于没有答案。
但我们能做到的是，尊重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的每一个决定，不以自己的喜好，三观，和价值取向去评价他人，身为局外人，我们理解选择的痛苦，也尊重选择的价值。
上一章的标题是老病相催，这个词出自杨绛的《我们三》：“……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所。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这章的标题想了很久，就叫老病相依叭。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老病磋磨，我仍与你相依，若是没有时间，又能拿什么来验证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