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14、第十四章 Amen

　　“……你确定你事先和这家人联系过？”
　　顾行舟低下头，打电话和秘书再次确认了一遍，“昨天下午三点左右通过电话联系，接电话的是位老夫人，约定今天下午五点到家拜访面谈。”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应该没有错。”

　　闻泽又尝试着敲了敲门，门内寂静无声，连脚步的摩擦声也听不见，“好像确实没人啊。”

　　顾行舟没说话，低着头操作手机，他找秘书要来了杨征国的联系电话，尝试着联系门内的住户。

　　“…”闻泽见门内毫无动静，自己又冷得直打哆嗦，百无聊赖地四处转悠，时不时的摆弄着手机。

　　他看到什么似的凑到窗口。
　　“咦？那不是上次那个小同学吗？”闻泽饶有兴趣的特地转回来捣鼓了下顾行舟的胳膊，用下巴指了指窗外。
　　“什么？”顾行舟皱着眉，下意识抬起头，顺着闻泽的目光向外看去。

　　这栋老式的居民楼紧挨着教堂，从楼梯间的窗口向下望去，隔着条极窄的小巷和几条杂乱的晾衣绳，能看见教堂绘满彩绘的玻璃窗，或许是为了通风，斜斜地开了半扇，刚好能窥见教堂里深褐色的木质建筑，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布满了浅灰色的划痕。

　　今天不是做礼拜的日子，里面寂静无人，只有几张被时光蚕食老旧的桌椅和零散几个面目模糊的石膏像安坐在教堂高高的穹顶之下，阳光打落灰尘，在寂静里旋旋而下。

　　时安抱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盆子，拧干了手里的抹布，正在仔细的清洗斑驳的椅背。

　　顾行舟皱起眉头，盯着他拧着抹布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微的刺眼。
　　“他在教堂干什么？打工？”闻泽在一旁问道，“现在教堂不都是义工吗？这才能拿多少钱？”
　　他又想了想，“难不成他还信教？”

　　顾行舟轻描淡写地开口，“宗教信仰自由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

　　闻泽撇撇嘴，搭住他的肩膀，“你这是在国外呆久了，国内信教的都是些老年人，再不然也都是上了四十的大爷大妈，年纪轻轻就信教的可真不多见。”他桃花眼微微一挑，接着补充道，“我们国内根正苗红的年轻人普遍信仰马克思。”
　　顾行舟：“……”

　　“你们什么人！”
　　楼梯口上来个抱着搪瓷盆的老大爷，一只手拿着块折叠整齐的抹布，另一只手里还挂着袋一家老字号蛋糕店的蛋糕，包装精致的纸盒子随着他中气十足的质问，颤颤巍巍的晃了晃。

　　老大爷气势汹汹，这栋楼老旧，除了老人小孩少有年轻人往来，就算有也是邻里间平时都眼熟的，闻泽估计他是把他们当成什么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毕竟将近年关，小偷也要拿年终奖了。

　　他只好笑着开口解释，“您好啊大爷，我们找住这儿的杨征国，您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找杨征国？”老人的目光针刺般绕着他们转了半圈，闻泽通身气质轻佻，看起来实在是不像什么好人，大爷嘴里轻哼了一声，把怀疑的目光停在了顾行舟的身上。

　　顾行舟才从公司出来，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外罩的羊绒大衣也是看得出的高档料子，他浑身不着一点额外的装饰，气质却格外清朗正派，实在是没法将他同“心怀不轨”四个字联系起来。

　　老大爷盯了他半晌才收回目光，“我就是杨征国，你们什么事儿啊？”

　　闻泽看着他倒有些欲言又止，眼前的大爷看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老，一头苍白发灰的头发，挂着老年人特有的，巨大的，快垂到鼻梁的眼袋，拎着蛋糕的手上长满曲折的皱纹和深褐色的老年斑，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负担起极精密的操作。
　　只一双眼睛还算是明亮，在昏暗的楼梯间矍铄闪光，依稀看得出当年英气蓬勃的影子。

　　闻泽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亲切点，“老人家，我们昨天通过电话，是您夫人说您今天能抽出时间和我们聊一聊的。”
　　老大爷狐疑：“我夫人？”
　　站在一旁的顾行舟接着解释：“昨天我们公司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到您家，是您夫人接的电话。”
　　老大爷：“我老婆约你们今天下午来这儿的？”
　　顾行舟点点头：“是的。”
　　老大爷肯定道：“不可能！”
　　顾行舟：“……”
　　闻泽：“……”
　　这怎么还不可能了，难不成他其实没有夫人？
　　闻泽：“但昨天确实是您夫人……”
　　“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走，走，赶快走。”老大爷伸出一只手，不耐烦地做出向外挥动的姿势，“我不和你聊，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我们家啊不欢迎外人！”

　　闻泽不甘心，还想说点什么，却被顾行舟拦了下来。
　　顾行舟看起来丝毫没被老大爷出人意料的反应影响，不急不躁地开口：“抱歉，今天确实打扰您了，下次有机会还是希望您能拨冗和我们见一面，我们并没有恶意。”
　　他拿出一张黑色刻暗纹的名片，双手递到了老人面前。

　　老人仍皱着眉头，面色并不见放缓，却接下了顾行舟递来的名片。
　　“你们赶紧走吧，”他催促道，“我这儿没工夫招呼你们。”
　　顾行舟面色不改，点点头，和闻泽一起错身下了楼梯。

　　“……这可真是邪了门了，他说不可能是什么意思？昨天一秘联系的应该就是他家的座机啊。”
　　闻泽倒是被这摸不着头脑的状况激起了几分兴趣，“难不成他们感情不和分居了？”他说着自己倒先摇了摇头：“……国内这个年纪的老夫妻，哪怕感情不好分居的也少。难不成……他夫人已经去世了？”

　　顾行舟看了他一眼，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他夫人要是去世了，昨天接电话的老夫人又能是谁？鬼吗？”

　　闻泽面无表情地和顾行舟对视了片刻，转头大声念了两句佛，又原地背起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顾行舟：……
　　顾行舟：“你宗教信仰还挺复杂的。”

　　顾行舟暗自思索，他的一秘是从维也纳带过来的老下属了，做事和发型一样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不可能犯这种找错人的低级错误。但是今天见到的老人态度却十分笃定，也不像是在撒谎。
　　或许人家家里确实还有些他们不清楚的状况也未可知。

　　不管怎么样，今天的见面算是泡汤了。晚上还答应了岑晚晴带闻泽回去吃个饭，顾行舟刚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就被抱着搪瓷盆子的时安撞了个满怀。

　　时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看着路，直到撞到了别人身上，才刚反应过来似的一抖，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红彤彤湿漉漉的眼睛：“……顾，顾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顾行舟看起来倒不怎么意外，只是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他，“眼睛怎么了。”

　　“……结膜炎，”他有些不好意思，抬起手腕揉了揉眼皮，“一变天就喜欢这样。”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尝试着从眼眶里挤出了那股挠人的痒意：“顾先生来这里办事吗？”

　　这条小巷拥挤，热闹，一团团的熙攘着人间烟火气，不远处学校刚好放了学，喧嚣夹杂着笑闹声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却都拍打不动眼前人的衣角。

　　顾行舟只对他笑笑，没有说话，时安却被这潮水温柔的裹挟淹没了。
　　被人群踩的乌黑的雪粒子上凭空开出一丛一丛，雪白的花，那花氤氲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层层叠叠的堆到他脚下，向他摇摇晃晃地露出内里血红的蕊。

　　他看见顾行舟，顾行舟身上戴着一轮太阳，安安静静地躺在花丛里，眉目还是那么的锋锐俊朗，和他每次梦里见过的一样漂亮。

　　那些花蕊缓缓伸长，露出蚊蝇般细长的口器，紧紧地贴在顾行舟身上，口器刺破他的皮肤，却没有流出血，反而漏出几缕金灿灿的光。
　　时安听见它们尖声大叫：“我要光！我要光！”，倏忽又变成哭泣般的悲鸣。
　　“我要光——我要光！”

　　他是想去阻止的，可那温柔的潮水环抱着他，让他提不起一点力气。他恍恍惚惚的顺着潮水飘荡，心里却盈满了说不出的欢喜。
　　如果能就这么死了……那我也是愿意的。

　　闻泽站在顾行舟身后，仔细地看了时安半晌，突然出声：“好久不见，小同学。”他笑道，“你抱个盆子到这儿来，是来送外卖的吗？”

　　时安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把拉出水面，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和我一起工作的爷爷把这个落在教堂了，”他指指怀里抱着的搪瓷盆子，“牧师爷爷让我帮他送过来。”

　　顾行舟闻言问道：“是姓杨吗？住在三楼？”
　　时安呆呆地点点头。

　　“那可真是巧了！”闻泽轻笑，“我们刚好要找他，不过那老头脾气大得很，没说几句话就把我们赶出来了。”

　　时安不太理解他们找一个在教堂做义工的老人家能有什么事，但还是开口道：“要不我带你们上去试试吧，杨爷爷认识我，他其实人挺好的，就是性格有点急。”

　　“下次吧，”顾行舟看了眼时间，“今天已经拜访过了，再去叨扰就太冒犯了。”他想了想，还是添了一句，“杨先生和夫人关系好吗？”

　　“应该是挺好的。”时安点点头，露出仔细回想的神色，“我没见过婆婆，但经常看见爷爷给婆婆带蛋糕回去吃。”

　　“嗯，时间有点晚了，需要我们送你回学校吗？”顾行舟听了时安的回答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时安笑着向顾行舟道别，他看见顾行舟和闻泽走出一截后，又折返回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要是很不舒服，还是去医院看看。”
　　“好，顾先生再见。”时安笑着答应了，一直目送顾行舟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

　　他眨了眨眼睛，这一天来扰人的痒意终于从眼眶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