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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第一章

      大文王朝,隆徵十七年,吴。

      夹杂着蒙蒙细雨的晚风挤破一道缝,从暮色中穿行而过,撩起吴国迎月台上的一面茜色纱帐,月色下纱帐笼着烛火红黄,要说逃不开去,偏又洒了吴宫一地光色。

      檀木矮几边跪坐着五个女子,均着交领大袖襦裙,系宫绦。

      一者正抱琵琶侧脸弹,柔荑巧甲,琶声叮咚;

      一者提袖执笔作画,时而抬首,复低头;

      一者朱唇轻含笔尾转,游龙走凤半边书;

      一者蒲扇摇晃红泥暖,琉璃酒樽对茶盏;

      一者摆子构盘布珍珑,黑白双色裁两端。

      而她们面前,立着长袖飞纤的青衣女子,正舞一段娉婷婀娜,只是这段舞略有不熟,不少动作稍显生硬。

      此中,急促碎乱的脚步逐渐大声,负甲内侍匆忙而来,乐声舞步乍止,内侍说道:“几位姑娘,侯爷有请。”

      坐着的五个提裙正襟起身,与那跳舞的一道儿跟随内侍而出。

      吴宫不大,但从迎月台走到最终停留的“白珠玉”,说经历九转十八弯也不为过。白珠玉是一处地牢,至于为什么叫白珠玉,且往下看。

      这六人刚下台阶,还未见到吴国侯的影子,就听到隐隐约约愈演愈烈的叫喊声:“侯爷饶命,侯爷,婢子再也不敢了!求侯爷宽恕,侯爷……”

      六人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两两拉手前进,见到吴国侯梁炳后行礼:“侯爷。”

      梁炳没有看她们,手一抬便罢,说:“在你回来为萧晏偷郡上图的时候,就该知道你会是这个下场。”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二十多岁的姑娘脸上身上青一道紫一道,跪在地上叩头不止,额上满是灰尘,她口中哭喊:“侯爷,菱君一时糊涂,已经知道错了,还请侯爷留我一条命。”

      “留你一条命?你打算怎么做?”

      “菱君愿将功赎罪,替侯爷做任何事,萧晏的镇郡图,菱君可以为侯爷盗来!”

      “呵,哈哈……”梁炳皮笑肉不笑,“看来你还真的是一点也不明白。萧晏如果宠爱你,信任你,为什么偏派你来吴国偷取机密?要不是念在你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还能让你回来?”

      菱君嘴唇颤抖。

      梁炳知道,她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不再与她浪费时间,手一挥,白珠玉的牢门打开,两名护卫一边一个将菱君提着扔了下去。地牢底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和菱君的惨叫。

      梁炳这时才回头,招手:“愣在那儿做什么?都过来看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到这白珠玉的。”

      六个人不敢有违,胆战心惊地上前,差点没有吓破胆——地牢里所谓的白珠玉竟是成千上万只饿极了的老鼠,菱君被丢下去后瞬间被鼠群吞没!

      就算现在解开菱君的绳索,她也没办法抵抗这铺天盖地的老鼠,逃出生天,她被撕咬得皮肉绽开,鲜血直流,只有不停地挣扎和哀嚎。

      六个姑娘后背发凉,攥着对方的手都被细汗浸湿。

      梁炳说:“好了,关上罢。”

      牢门砰地一声合上,绝望的菱君在最后一丝光亮中倒在血泊里。

      梁炳个头不高,却横眉竖眼叫人害怕,他从这几个姑娘面前一一踱过,不用开口,就都明白了,低眉顺眼,乖巧施礼送他离去。

      梁炳脑筋并不复杂,却是个极有野心的侯爷,即便而立又五,也是朝廷的老人了。不止菱君,这六个姑娘也都是他布局的棋子。一个月之前,他暗地里派人到各地寻访美女,天下秦楼楚馆何止千万所,美女如云,好看的数不胜数,但这个侯爷要求甚严,一排排大同小异的如流水般从面前过去,入得了法眼的却凤毛麟角。

      “我吴地盛出美人,这些女子,已经是寻访所得最好的了,各种姿色,不知侯爷还在愁些什么?”

      “我有心培养她们,却不知长安城里有多少红紫已被达官显贵、天子东宫看厌了,若是有集千般姿色于一身的,自是最好了。”

      “小臣有一认得的,风情目前还不大成熟,但仔细调教必定别有一番韵味,不知……”

      “说就是了,安敢有所隐瞒?”

      “小臣不敢,只是,此女与少侯爷之间……小臣怕少侯爷不悦,才不敢上禀。”

      梁炳道:“育儿又在外面勾搭?你说了也好,我回头倒要叫他来好好训个话。”

      “是个歌女,叫姜弥鹤,人多唤花名儿鹤姑娘。”

      梁育正在书房念书就听闻他老爹将姜弥鹤接到吴宫中来了,以为二十年了终于要管教自己了,惊得手忙脚乱,连忙去和梁炳谢罪。梁炳知他一身恶习难除,没有理睬,自顾自仔细打量这鹤姑娘究竟是怎样的美貌。

      看到这个姑娘的时候,他有些怀疑儿子是否审美有限。

      “一般一般,也不过如此。”他见过比这个好看几倍的。

      “爹,您容儿子说句不敬的话,您啊,是不懂女子。”

      梁炳颜色一凛:“什么意思?是说我老眼昏花了?”

      “您若是能品出这些女子的美来,去惑弄萧晏的就不会是菱君了。再说了,您是一方霸主,整日与政务为伴,儿子可不同了,我见过的女子不说上千也有几百,要看女子的美,我比您在行。”

      “亏你还能把流连花丛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梁炳厉声喝断。

      梁育说道:“儿子说得本就在理,爹爹若是不信,不必让她干站着端详。干站着一动不动的那是画儿里的,迷不到人的。”

      弥鹤懂了,欠了欠身,梁育给她弹剑击节。起舞身段姣好,的确出色。但真正打动梁炳这个顽固老爷的,则是她指尖轻移后一抬眼那睫下的风情,这一瞥,着实叫老侯爷心头大动。

      “可曾学过舞蹈?”

      “略知一二,自学只因喜欢。”弥鹤不卑不亢地回答,声音软软糯糯的。

      梁炳当即唤人来给她请老师指导,要在一个月内培养好,所幸唱功过得去,配合舞蹈便是锦上添花,只是时间稍紧,不得大成罢了,好在这女子日里夜里地练,不曾说过苦与累,倒也进步飞速。

      与她同批的,还有梁育把关选出的——学琴的云蹙,学诗的聊鱼,学棋的凉灯,学画的挽指,以及学酒道、茶道的倾壶。这六个女子一体,即将成为吴国侯进京玩赌局的一招美人牌。

      *

      四月,吴国侯、荆国侯远赴都城长安,恭贺天子五十大寿。

      这月,长安城里四处都缀满了牡丹,盛世大朝的气象喷薄倾涌。

      叮铃作响的铜铃挂在进城后换乘的轿辇上,青绿色的帘微微遮掩住了帘后一众女子的模样,但行人的侧目完全可以说明她们的光彩夺目,怎么挡,挡不住的。

      临行前她们精心地梳妆打扮,力求不同,各有自己的颜色,梁炳叮嘱她们不到城内不许过多暴露,免得叫别人算计了。现在已在城内,这几个年轻姑娘心气不够稳重,都谈笑着将绿帘掀起,又或是借助微风托起探头张望。

      市井上的混混嘴是碎而杂的,纷纷奔走相告,说老侯爷带了绝世的美人入城,比长安城里的女人们要好看不止百倍千倍,故意说得夸张罢了。百姓们也得知此事,皆道吴地出美人话不虚传,揣度着会否献与天子作贺礼。

      “吴国侯、荆国侯二位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孝心可嘉。”大文皇帝很快接待了两个侯爷。

      荆国侯回道:“陛下长岁万福,龙体康健,便是老臣的孝心所属了。”

      皇帝说:“甚好,明晚朕将在宫中设宴,两位侯爷舟马劳顿,今日先去休息罢。”

      “老臣(臣)告退。”二侯退出宣室殿。

      荆国侯胡丕与梁炳说话:“闻得侯爷此番进京,不但携献大量金银珠宝,连自在风流也一并捎来了?”

      梁炳笑道:“过了惯了,若是没有香车美人作伴,这一来一回,我得愁闷而死。”

      “天下人都知道,‘燕赵义士齐鲁后,吴越美人荆楚奏’,侯爷离不开温香软玉,就跟我离不开杯盏管弦一样啊。”胡丕笑了三声,戛然而止,不予多言随即离去。

      梁炳只瞧了他背影。小厮跟上,他说:“你去大司空、大司马府递名帖说我晚些拜会,我先去大司徒府走一遭。”

      两座轿辇往大司徒府去,旭日之光如散珠般落在辇顶,厚帘隔得辇中黑暗一片。后面的辇里,聊鱼和挽指并排端坐。耳畔还是梁炳的声音:

      “大司徒爱诗爱画,你们俩就去试试,倘若谁天命如此能被看中,便将她留在大司徒府。但有一句,许你一生荣华,莫忘吴国大业,切记,切记!”

      轿辇在府门口立住,两个姑娘鬓边的珠翠摇晃数下,点触肌肤,凉。

      “侯爷这边请。”

      梁炳带着两个姑娘正门入府,门僮低头垂手,单是瞄了两眼姑娘们的裙衬弓鞋,环佩玲珑,忍不住想要抬头一睹芳容。

      大司徒刘贺清在厅外阶下拱手相迎,梁炳与他说了一大车的客套话。

      刘贺清为当朝三公之首,非不知礼数,更非不懂利害,梁炳的到访自然否、应该否,判断不能犯糊涂。

      但梁炳早料到了他作为一个政客的顾虑,开门见山地说,膝下有义女,因为长得讨人喜欢,又有才艺,今年至议婚,希望能寻摸一个好人家,于是带到了都城长安,想献与贵门大户做妻妾、做填房,企求一生无虞便罢。

      “侯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此事,怕是为难了,侯爷知道,我只有一个独子,已经是娶了姬妾的,既是侯爷的爱女,恐怕委屈了佳人。”

      梁炳听出大司徒的话语不像是客气,然而他早有准备,只说“还请大司徒先看了”,击掌两下,聊鱼、挽指进门施礼。

      聊鱼捧托盘上一本薄薄的诗集,挽指怀中抱一轴烫金的画卷。

      大司徒问:“这是?”

      “聊鱼会诗,挽指能画,在吴地皆有名气,不知贵府公子偏好哪种风雅?”梁炳眼珠一歪。

      “犬子生性浪荡不肖,文章诗画均是一知半解。我呢,总是指导教化,成绩总还是不甚满意。”

      看过诗集、画作(但主要还是美人赏心悦目)的大司徒语气和缓有深意了不少,为什么说有深意,因为梁炳听出了他在用词的时候,好像是为了慎重含蓄起见,停顿思忖了不少次。

      梁炳立即道:“大司徒若是看中哪个,我斗胆让小女高攀,只要能嫁得衣食无忧,便感激万分。”

      大司徒手一背,道:“侯爷毕竟是侯爷,不必如此过谦,只是,我这半百老夫一头华发,姑娘正值青春年少,岂不委屈?”

      “大司徒的喜欢,便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留仙驿馆的二楼,弥鹤从外面进来,捧着一盘莺桃坐下,褪了大袖衫,喊几个姐妹来吃。

      “这么小?”云蹙挑眉。

      “这些日子没有好莺桃,市面上有的也就这些,将就一下罢。”弥鹤拈了梗往口中放。

      凉灯端坐棋盘前,提子,落子,头也不抬,声音温柔传来:“我不吃了。”

      倾壶给她们摆上杯盏,壶嘴一转,三人就着梅子酒吃莺桃。

      “唔——”弥鹤惧酸,尝了一点梅子酒搁下了,“怎比这莺桃还酸呢。”

      倾壶白眼一翻:“好东西,解毒养颜,不懂欣赏。”

      云蹙推窗下望,回头问:“鱼儿和阿挽怎么去了这许久还没回来?”

      倾壶撇撇嘴:“你不说我还想要抛诸脑后,你一提,倒叫我没法子不伤心了。聊鱼和挽指心性这么高,侯爷偏要将其中一人献给那老司徒,若是给了儿子,哪怕身份委屈些,倒不至于日日夜夜面对一副老态。要是让我在那一树梨花下当细作,怕不如自尽来得痛快。”

      弥鹤眼睑微抬,侧头,不作声,且听她们说什么。

      云蹙说:“这便是她们心性高的结果,别忘了,心性高不代表不能忍,她们家里那么些人可都得靠侯爷活着,她们能忍得学艺当礼物,就能忍得被送上老头子的床笫。”

      倾壶叹息:“先别忙着同情他人,咱们自己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归宿呢。”

      弥鹤嘴角轻轻勾起,归宿?

      凉灯一子落罢,抬头说道:“我真怕你变成第二个菱君。”

      倾壶扭头:“你说什么?”

      凉灯不语,弥鹤却明白她的意思,抚摩倾壶的手背,对着埋头的凉灯,真诚说道:“咱们几个各有各的苦衷,但有一点,只要还活着,就不要忘了心是热的。”

      凉灯心里咯噔一下,却仍旧缄默。

      云蹙手指尖划过倚放的琵琶身,弥鹤静静地握着倾壶的手,莺桃在梅子酒的暖气中融成红紫色的一团。木格窗外,长安的天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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