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肖潮生

4、第四章

　　“起了起了。”又赖床。
　　老朱怔怔，“啊……”
　　今天他就要走了。
　　但凡他一走，没了功德抵着，天谴恐怕很快就要到了。到时，钟意又要怎么办呢？
　　“嗯……”钟意笑着捏他的耳朵，“快起来。”
　　“困。”老朱拉他，把人也拽倒在了床上，缩进对方的怀里去了，钟意没想到他突然这么来了一下，不禁笑了，“你啊…”老朱贴近了他，声音如蚊，“嗯。”
　　钟意的表情闪躲，有些不自在，这是老朱第一次主动，他抓住老朱已经探近他裤带的手，低沉地笑了，“这么舍不得我？”
　　钟意今天晚上出去出差，老朱的笑含了几分苦意，钟意瞧不见，只是觉得他今日是真舍不得自己走了，平日里诸般放不开都舍了，温存间，竟起了要不不走的想法。此后不作赘述，只是卖力一番巫山云雨，夜间走时，老朱甚至还累得晕睡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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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帅，该走了。”
　　“嗯。”
　　老朱一身黑袍，阴寒肃杀，顿了顿，问：“那屋子可有人回？”
　　他怕那人出事。
　　士卒禀报：“并无。”
　　“嗯。”
　　此后无言。
　　一转眼便是二十天。
　　老朱就那么静默地站着。
　　第二十五日，天地大动，金光自西天铺满世间。老朱没在意，只道西天又有新佛降世了，只是不知道，这次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动静。
　　反正与他无关，老朱便把这事抛在脑后了，第二十六天，玄奘来找了他。
　　“还不归？”玄奘笑问他，一身红袈裟，说不出的佛光普照，“老孙老沙已经回去了。”
　　老朱还是那副淡淡模样：“祝贺，你又精进了。”
　　玄奘摇摇头，“比不得你豁达心性。”
　　老朱不说话了。
　　玄奘便和他一起盯着云层下方那无数个飘渺的点里，一点蚂蚁般大小的屋子看。
　　“他不会回来了。”
　　玄奘道。佛本无情，他们这些半路出家的，又怎么抵得上七世轮回的佛修，成佛后，便忘却前世，哪管那情那怨!老朱慢慢转头看他，眼寒如潭。
　　玄奘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他动怒了，即便是当初没拦住悟空，贬下凡时，也未见如此。
　　“没死。”
　　那眼的温度回缓了些。
　　“前一日西天新佛的大动静，你知道吧。”玄奘自顾自地说道，还想说些什么，被老朱打断了。
　　老朱挥了挥手，示意他别说了。玄奘一时觉得心里堵塞起来，一股郁气堵在他心尖，无法发泄，老朱没发现他的异常，玄奘慢慢念着静心咒，把那股突如其来的郁恨给压下去了。
　　老朱在那儿站了很久。
　　从天光大亮到日渐西斜。
　　从夏暑又站到了冬雪，似乎无知无觉，直到那柔软的冬雪滴在他的心上，似乎是来温暖他的，却让他的心彻底冷了。他回头看地时候，老孙和老沙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没吭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只说：“回去吧，歇歇。”
　　老孙暗叹，老朱其实是他们中年岁最大的，可半身修为，万世功德，竟于此悉数没了，馈赠于人，这也没啥，反正无悔便好，可这分明是算计，让老朱碰上一个已经轮回六世，只差一世入佛的人，真的是意外嘛。
　　若此人真心，倒也罢了，可入佛升仙，霞光满天，功德震撼众仙家，也不曾有天谴预兆，分明未动真情。
　　可老朱呢。
　　老孙看着他背到身后去的手，捏紧了手指，可见的手掌，已经只剩森森白骨了。
　　好算计!好算计!
　　玄奘只是叹气，几人走向前，把自己的功德给老朱各自转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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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那位是…”了尘看向远处站着的黑袍男子，觉着他一身的阴冷肃杀与这西天佛光满天的温和情景实在格格不入，不过是跟着玄奘师兄来的，想必是他之前听其他师兄讲得西游师徒四人中的一个吧，只是不知道是谁，更奇怪的是，他露出衣袍的部分，脖子，手，具用白布缠着，只有一张俊美的脸露在外，那人也察觉到了他的打量，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了尘惊了一下，那股爬上背脊的阴煞寒气半晌才退。
　　“奥。”玄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老朱，“他是鬼修出身。”
　　了尘惊讶：“鬼修？”
　　这世间不是早就没有鬼了吗？
　　玄奘眯着眼睛笑了笑：“是啊，由鬼入仙，又由仙入佛，他是这亘古的第一人。”多少传奇凐灭在了历史的尘埃中，可那千万年，千千万年的功德，现今已都进了你的口袋。
　　了尘的目光不经带了钦佩与欣赏，“奇谈。”
　　“是啊。”玄奘的眼望向远方，想起多年前那个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的黑衣青年来，他的名字早已被众人忘了。
　　四方鬼域的鬼王，因全家被当地官吏活活烧死，怨气冲天，化为厉鬼，为了回人间报仇，从那四方鬼域的底层不知废了多少功夫爬到了鬼王的位置。可等他到了人间界，人间早已是弹指百年，他又去哪报仇呢。
　　因着这开了四方鬼域通向人间的门，老朱闯了大祸，若万千厉鬼重出人间，那人间界生灵涂炭几乎是必然了。
　　老朱又守着鬼门，屠尽了四方鬼域，这是大功德，老朱羽化飞仙，几乎是板上钉钉。
　　只是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四方鬼域前，脑子里却回响着那些竭力斯底的喊叫声。
　　“众生平等，哈哈哈，别让我笑掉大牙了，凭什么我们生来就呆在无日无月，小小的四方鬼域里彼此厮杀度过一生，凭什么他们就过得如此痛快？!”
　　“众生平等，我们不是生灵吗？!凭什么杀人杀佛弑神要遭天谴，杀我们却是功德一件!？”
　　老朱久久地沉默着，直至有个光头和尚突然重重的一巴掌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直接把他拍倒在地，又一副尴尬模样，说，“发什么呆呢傻大个!你成仙了!跟我走!先去西天给你重塑金身，去去煞气!”
　　那时候距离现在，已经很多年了。虽已入佛成圣，却本是鬼修的天蓬，没了功德，靠着他们给的那点，又跑到西天这个金光普照，佛光对鬼修有莫大伤害的西天来干什么呢。
　　就因为想借故看谁一眼嘛？
　　玄奘在心底徐徐叹了一口气，老朱，才是他们四个里心肠最软的那一个啊。
　　当时其实老朱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大开的鬼门前，几个男娃女娃还在玩闹嬉戏，他下意识就挡住了所有想重出鬼门的厉鬼们。可开了鬼门，毕竟是大祸，天庭那帮孙子，存心不想让他白日飞升，又设阻碍，说是了结他开鬼门的事。
　　他们把老朱变成了一只蚂蚁。匆匆忙忙地盲目追随本能每日里奔走着，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尝到作为蝼蚁是什么感觉，就已经失去了生命。神之恶毒，比起人，过犹不及。
　　老朱是变成了一只蚂蚁。
　　而他先前护着的那帮孩子，正是在玩热水烫蚂蚁的游戏，稚童们嘻嘻哈哈地，看着这帮笨蚂蚁为了活命傻傻奔逃着，直到被沸水忽然碰到，迅速软下去，一动不动。
　　老朱就这么死了。
　　玄奘在旁看着，目眦迸裂而无能为力。佛是不会流泪的。但唯独那天，他泪流不止，不知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