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女人》fangye

5、混凝土女人

　　第六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这个圈子里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了，慢慢有人主动给我打电话，向我预定混凝土，为了赚更多的钱，不管工地有多远、不管方量有多少，只要有点利润我都签，每天只睡4、5个小时。公司一般早上5点开始发料，到半夜12点结束，我的手机是永远不关机的，后来知道这些小活都是同事扔下的垃圾活，工地的路况很不好，驾驶员开始埋怨，我买烟、买饭给他们，到后来马屁拍得再多也没用，调度员也开始发牢骚，车子进去时间太长，影响车子周转，我又得孝敬他们，每天累得像条狗，也就剩下一点辛苦费，趴下时告诉自己你是新人，赚不到大钱，就当锻炼自己，靠着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
　　那天接了海边浇堤坝的单子，工地负责人押了一张10万元的支票给财务，价格也可以，由于在海边，要等退潮时才能浇灌，夜里十点正式开始送料。十月的海边夜里风特别大，有点凉飕飕的，我和驾驶员等在车里，看着工人们干活，这是我这辈子看到最苦的活，工人们猫着腰，匍匐在坝上，堤坝是斜坡状的，下面就是海，他们一站起来，人就会往后仰，很有可能会掉入海里，他们只能趴着干活，把所有的混凝体全部刮平，再昏暗的的灯光下，他们成了一个个泥人，已看不清他们的脸，真的叫人心酸，由于路窄，搅拌车无法送到尽头，工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一车一车拉进去，负责人不停地催着：“快点、快点，涨潮前必须干好，”可是工人们怎么也快不起来，还是这个节奏，也许他们太累了，也许他们已经麻木了，看着他们佝偻的身影，觉得很可怜，那晚的活一直干到第二天早上2点结束。回去的路上，我问驾驶员：“他们今晚能赚多少钱”,驾驶员告诉我只有100元，还高诉我：“这边的工人都是河南、贵州这种很穷的地方来的，都在五六十岁的年纪，他们没有好的手艺，就干这种苦力活，造房子的大多数是南通人，他们的工价就高得多。”我长叹了一口气，人与人之间太不平等了，有时生活就是这样残酷，为了生存有多少人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着，他们的付出和收入是不匹配的，可又谁能知道，没有人来帮他们。第二天中午到公司调度室，调度员告诉我，昨晚海边打的混凝土全被海浪冲走了，海水涨潮时间比预计的提早了一小时，混凝土还没来得及干，我忙问有没有人员伤亡，还好没有，就是老板损失了将近10万元。我一下子有种不祥的预兆，那天开始连下了二天的雨，海边的道路十分泥泞，我等不到雨停，步行进入工地，工棚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棚顶也打破了，全是一个个洞，原来的办公室不见了，负责人不见踪影，打他手机关机，地上积满了污水，散发着恶臭，只有几个拾荒的人在捡垃圾。回到公司，我马上叫财务把那押着的10万支票交给银行，等到的消息是：对方账上根本没有钱，是一张只值2毛钱的废纸。我站在王经理对面，等着挨批，没想到他没有批评我，叫我该干嘛就干嘛，我自责了好几天，久久不能释怀，每当我要向公司提要求时，这件事逼得我开不了口，那次我病了，发烧，喉咙哑，在家躺了两天，想明白一件事，要接好的订单，这种垃圾活不能接，累的半死还风险大。
　　没多久临港大开发开始了，公司的小车不够用，领导决定实行车改，销售人员买车公司作相应补贴，根据年销量来划分补贴金额，最高十五万的车，公司补贴一半，小亦就是我们公司最早买车的，白色的丰田车很漂亮，每次去公司开会，她会带上我们，我很开心，也很羡慕，也放下了对她的成见，默默下决心明年一定要买辆车，于是我报考了驾校，开始学车。
　　那天我搭小亦的车去上班，一上车看到她脸、头颈、手臂上面有被手抓破的血痕，问她：“怎么回事？”她一下子哭了，我马上叫她靠边停车，让我看了她的腿，被打得全部是淤青，胸部被抓得一条条血杠，我陪着她哭，她老公下手太狠了，她哭得气都踹不上来，我除了气愤，也不知怎么劝她，“为什么打你，能告诉我吗？”
　　她哽咽着说：“昨晚工地上有点事，喝了点酒，半夜回到家还有酒气，他认为我出轨了，怎么解释他都听不进去，吵着吵着就动手了，最气人的是他侮辱了我的职业，我赚点钱容易吗，赚了放在家里大家用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用，家里新买的房子大多数是我出的，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起早摸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他这么说我，还是人吗？我要离婚。”我劝她：“考虑一下，别冲动。”
　　第三天，小亦带着屈辱、伤心，把婚离了，我带了她喜欢吃的咸鸡、红肠去看她，她谈了今后的打算，一个人带着女儿过，好好工作，努力挣钱，准备把女儿送到国外去读书，说到孩子，我们都哭了，作为一个母亲我们是失败的，没有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感到愧疚，但是命运已经这样了，只能靠自己去改变命运。小亦是个坚强的女人，她开着车不停地寻找新的客户，老客户维护的很好，新客户也发展的不错，她特别能吃苦，为了能打动老板，在工地上帮忙打扫卫生，擦桌子拖地板，泡茶倒水样样干，每月的销售额她一直第一，居高不下的。有一次工地上发生坍塌事故，她正好在现场，把受伤严重的工人及时送到医院，由于出血过多，病人处于休克状态，急需输血，她二话没说，撩起袖子输了500cc的血，这件事在圈子里成了佳话，感动了周围的人，公司年终表彰时，她站在台上眼里闪着泪花，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们坐在下面，高喊着：“我爱你，你是最棒的，”我向她做了个懂你的手势，小亦缓缓走下领奖台的那一刻，我觉得她很美很美，拿着奖章走到我们中间，销售部的女人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所有的辛劳、所有的委屈，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没多久小亦提拔为公司销售部副经理，协助王经理工作。
　　十月中旬时，芦潮港动迁基地开始大面积浇混凝土了，一工段的许老板要求我到现场调度，他担心搅拌车跟不上速度，影响他的施工进度，认为我在现场就能及时跟调度室联系，可以确保施工正常运行。我告诉他，早上七点到工地我做不到，因为我没有车，他愿意早上到我家来接，原来他了解好了，和我住在一个镇上，为了工作，我答应早上六点等在小区门口。就这样我们迎着朝阳，听着音乐，喝着豆浆一起上班，到了工地，我指挥车辆，他指挥现场，只见他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来回不停地奔跑着，仔细查看每一根钢筋是否外露，混凝土是否均匀，他盯着施工中的每一个细节，不能让任何一个环节有偏差，他是一个极其认真、相当细致的人，搅拌车到达现场后，我就趴在护栏上看工人打混凝土，我喜欢看泵管吐料的样子，太像大象鼻子在喷水，一不小心会把工人溅得满身多是，这时下面的工人会骂牵泵管的人，骂完后大家会哈哈大笑，工人们经常用这种简单粗鲁的方式开玩笑，这也是他们的乐趣，我被他们所感染，虽然工地的工作又苦又脏，但他们还是很乐观。中午我和大家一起在工地上吃盒饭，吃饭时看到许老板脸上有泥浆，大声告诉他：“你脸上有花”，他把脸伸过来，叫我帮忙擦掉，我用手指去扣，看到一个大的泥点，在他脸上画了一个圈，他很开心，任凭我戏弄他，我笑了，笑的像个幼稚的小姑娘，吃饭时，他喜欢吃蔬菜，我喜欢吃肉，他就把肉片全挑给我吃，对面的资料员看到我们用筷子夹过来夹过去，拿着饭盒走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也拿着饭盒到外面去吃。吃好后，他给我泡咖啡，看着他泡咖啡的样子，真的好帅，心里美滋滋的，那天的咖啡特别的香。工地上一个星期打三次混凝土，等到打料那天，我就买好早饭等他，我知道他不喜欢吃肉，就给他买菜包，他喜欢豆浆，我就买带芝麻香的豆浆，这个他很喜欢喝，知道他喜欢听萨克斯管音乐，我买了车载碟片，一路上放着，觉得特别好听，他不停地告诉我：“今天我心情很好，你好吗？”我面对他点了点头。两个人相处时间长了，他变得随便起来，说他开车时不方便吃包子，要我喂他，我不愿意，他说：“你开车，我来喂你，”我刚拿到驾照不敢开，只好喂他，他老是伸长着手擦右边的玻璃，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就用资料袋打他的手，他装作很疼，那一刻我有了恋爱的冲动，期待他来接我，渴望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开始想他，我知道他也想我，他老是找借口接我去工地，接我的时间越来越早，路上开得越来越慢，俩个人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事，那段时间虽然很累，但过得很开心。
　　有天中午下起了大雨，工地无法施工，他提出送我回家，车子开过一片树林后，有个小拐弯，他把车子停在边上，“我们听雨声，好吗？”
　　我：“为什么喜欢听雨声，我觉得好奇怪。”
　　他：“想知道吗？”
　　我：“想。”
　　他：“我十六岁那年跟着父亲到工地上做小工，帮师傅提泥桶，搬砖头，每天很累很累，总是睡不够，只有下雨了，工地才停工，我就可以休息，所以每天醒来就要听听外面有没有雨声，只要一听到雨声就很开心。”
　　这个雨声的故事太凄美了，听了感到有点心酸，十六岁的孩子应该在读书，享受家人的照顾，可他就这么早，踏上了社会，还是一个童工，我为他难过。
　　“我父母生了七个孩子，我第七个，等前面的哥哥姐姐成家后，家里就剩下一间泥土房了，我和父母三人挤在一间破房子里，为了有个地方住，父亲把我带到了工地，十八岁时我发现做小工又累又脏，而且挣不到钱，发现木匠可以在室内做，不用日晒雨淋，就这样在工地拜师学木匠。”
　　我说：“怪不得你手上全是疤痕。”
　　他说：“做木匠时不小心刨子刮的，你观察我了。”
　　我说：“第一天在项目部就看到你手上的疤痕了”，说完我看着他，有点心疼，很想去摸摸他的手，但不敢。
　　他摸了摸方向盘继续说：“我很聪明，一学就通，也很刻苦，不到二年，工地上的木工活样样会。”他舔了舔石头，转过脸看着我，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望着窗外。
　　他说：“还想听下去吗？”
　　我说：“能说说你家里吗？”
　　他说：“可以，二十一岁那年，工地上的老板看上我，叫我做上门女婿，我不同意上门，但愿意娶她，就这样我成了老板的女婿，也成了工地上的半个老板。”
　　我说：“你可以，运气不错。”
　　他说：“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去学习土木工程、造价、管理，现在我出来单干了。”
　　我突然沉默起来，不想说话，我们就这样看着窗外，任凭雨敲打着车窗。
　　他打破了沉默：“说说你的故事。”
　　我：“我的故事不精彩。”
　　他说：“第一次看到你给别人点烟时，我感到你很无奈，你老是咬嘴唇为什么？是不是有困难？”
　　我说：“有时感到自己很无助，我想赚更多的钱，让儿子和自己过上好的生活。”
　　他说：“我怎么帮你”
　　我说：“材料款给我现金，不要给汇票，这样公司会给我更多的佣金。”
　　他说：“好的，还有困难跟我说。”
　　我说：“谢谢，其他没有困难。”
　　我们又开始沉默，静静地听着雨声，听着听着，我有种站在雨中的冲动，此时的我需要雨水来浇灭我那颗驿动的心。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想把我的头转过去，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家里人催他回家了，他坐直了身子，发动汽车，我们又回到了现实，不约而同看了看对方，我朝他笑了笑，他叹了一口气，把音乐开得很轻，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半小时后，相互道别，各自回家。
　　第二天到公司，王经理绷着个脸，喊道：“小陆，到办公室来。”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说：“昨天的雨景好看吗？坐在车子里感觉好哇？”
　　我嘟哝着：“昨天下雨了，我搭车而已。”
　　他说：“你要清楚自己的工作性质，你面临的是整个市场，每个工地上的老板都有可能会成为你的客户，你俩的事假如在这个圈子里传开的话，你就剩下他一个客户了，你要利用一切的的资源，赚钱买自己的车，而不是去搭别人的车，明白吗？”
　　我连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昨天我叫许老板用现金支付砼款，他同意了。”
　　王经理马上堆起笑容：“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做生意要让利益最大化。”
　　“还有，没事时，想想办法都赚点钱，争取买辆车，”王经理故意拖着长音教导我。他绝对是我的人生导师，我觉得他说得有理，我不能因为搭个顺风车就感动呀，我应该属于更大的舞台。王经理为了不让我继续犯错误，在许老板工地上安排了一个现场调度，平时不用我去工地，月底对账去一次。那段时间我回许老板的电话总是说：“对不起，我很忙”，时间长了，他就不打我了，有事他就直接打调度室。有个月底，我来到工地，看到一位优雅知性的女士坐在许老板对面喝着咖啡，许老板向我介绍：“这是银行的领导，你拿的现金是她帮忙提取的，一般人是没有办法提取这么多现金的，你得谢谢人家。”我礼貌性的朝她点了点头，我做过出纳，知道银行的流程，提数量比较多的现金只要调前一天向银行申请就可以，没有像许老板说得那样夸张，分明在讨好这位女士，我看了看许老板，他也看了看我，彼此看到了对方复杂的眼神，我退出走到隔壁办公室，和材料员对帐，材料员拿过去交给许老板签字、敲章。那时的我五味杂陈不是滋味，最后看到他俩开车远去时，我的心很痛。仅仅一个月我瘦了很多，每天让自己不要停下来，除了跑工地，就是在公司和财务结账，两个手机响个不停，我的业务量越来越大，应酬也越来越多，每天一早去做事，晚上就是酒局，喝完酒回家倒头就睡，我已忘了自己是个女人。记得有一次在一个饭局上，邻座的女友跟大家说：“我们小陆还单着呢，帮忙介绍一个，”对面一个女人阴阳怪气地说：“小陆天天在工地上混，工地上全是男人，就缺女人，还怕找不到男人。”我坦然地朝大家笑笑，“我现在不需要男人，因为我就是男人。”其实她们真的不了解我们的工作，存在很大的误解，我们靠得是吃苦耐劳，我们赚的每一分钱多是用汗水换来的，但我用不着和这些人去解释，人都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别人活，我有我的活法，我要活出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