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莲花》王羽岑

14、第六章【中】

　　这天，我和路维去市中心逛商场。适逢三月八日，所有商场都在打折。她平时着装比较简单随意，很少逛街，也不太喜欢买衣服，但她已经升任总经理秘书，上班总不能穿T恤、牛仔裤和帆布鞋吧，所以想趁此机会多置办几套衣服和几双鞋子，反正新家的衣柜和鞋柜里足够放得下，也不会受潮或被虫子吃掉。
　　我年轻时最烦陪女孩子逛街，所以我的女朋友们都拥有除了逛街以外的爱好，有喜欢看闲书的，有喜欢听摇滚乐的，有喜欢搓麻将的，有喜欢打台球的，有喜欢玩街机游戏的，有喜欢重型机车的，甚至还有喜欢钓鱼的，只有方妮妮最爱逛街，仿佛一天不逛街就活不下去。上大学那会儿陪她逛街购物简直就是对我的心灵摧残和意志考验，她拖着我在好几家商场里来回穿梭，不逛到晚上关门誓不罢休，尤其在鞋子专柜，她每次都要把每双鞋试上一遍才心满意足，要不就哭着闹着不肯离开。
　　现在，我学会了耐心地陪路维逛商场和超市，时常赞美她挑选东西的品味，还会不失时机地提出诚恳的建议。
　　“你看这双鞋怎么样，上班穿？”我指着一双没有任何装饰物的裸色浅口高跟鞋，对她说。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直直地怔在原地，像个钉在地上的旋转音乐娃娃。
　　“是他。”她梦呓般地说。
　　“谁？”
　　随后，我从她的表情中醒悟过来。
　　循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那个男人，近四十岁的一个大叔，黑而瘦，留着比我的头发还短的黑色寸头，五官细小紧凑，没什么特点，往人堆里一扔保证再也找不到。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在那上面找不到路枫脸部的任何特征。他穿着一件黑色大衣，从楼上的女装区乘自动扶梯下行，一手拎一个粉红色购物袋，身后跟着一个比他年轻六七岁的短发女人。
　　这个男人正是路枫的亲生父亲。
　　“那个孙子终于现身了？你等着，我去给路枫讨个说法！”
　　她一把扯住我的衣角，摇摇头。
　　“为什么？他骗了你那么多钱，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还拖欠路枫的抚养费，却大摇大摆地带着老婆在这里买名牌！狭路相逢，好不容易被咱们逮到……”
　　“真的不用了！都已经过去了。”路维咬着嘴唇，拉着我就要离开。
　　谁知那个男人眼力光滑，如同一架高倍电子显微镜，大老远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我们，竟然丢下身边的女人，像刘翔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奔跑过来，边跑边恬不知耻地大喊：“路维！”
　　路维转头不去看他：“韶晖，我们走。”
　　说时迟那时快，路维的前夫已经站在我们眼前。他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动作也有点局促不安，兜在手里的两个艳丽购物袋不知该往何处放，呼啦啦地打着转，简直像个唱二人转的。
　　好吧，孙子你丫等着瞧，我明天一早就陪路维去法院起诉你，现在已经全国联网，不信公安机关抓不到你，这次非让你把拖欠的抚养费一次付清不可，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他压低声音开口：“路维，对不起，那个……儿子的抚养费，等我凑齐了一定交给你。”
　　路维说过她前夫是做古玩生意的，但看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倒像个盗墓的。
　　短发女人没有跟过来，站在原地乖乖地等待着，神情冷淡。
　　路维沉默着，像一座冰雕。
　　我恨不能先把那男人的八辈祖宗问候个遍再说，可是路维将我的手捏得紧紧的，暗示我不要贸然行事。
　　商场一楼的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擦脸油、香水和精油混合的香气，营造出一种虚幻的氛围，宛如西王母的瑶池，我们在这种轻飘飘的香气中沉默不语。
　　上大学以后，我只同人打过一次架，确切的说是吵架，因为根本没有机会大展拳脚，可以说是败兴而归。我大一时就加入了学生会，以我的个性，当然对那种过家家般的玩意儿没兴趣，但是听同学说当上干部可以赚钱，我就心动了。你可以说我实用主义，也可以说我只关心既得利益，那是因为你没挨过饿。近十年前的事情，我已记不清具体细节，反正有个戴眼镜的学生会干部看我不爽（大概是因为我受女生们的欢迎），三番五次找茬刁难我，我本不愿为小事同他计较，可是这孙子越发嚣张，有一次我忍无可忍，把刚打印的一沓资料拍到他脸上，骂道：“我草你大爷！别跟个娘们似的那么多废话，有种现在出去单挑！”如果我手里的不是纸张而是板砖，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拍过去。我刚要揪他衣领，冲上来好几个学生会成员将我拉住。眼镜阴飒飒地说：“我二叔在教育局当领导，轻而易举就能将你开除出校。”这种狐假虎威的傻逼我见多了，有人罩着就能威胁我？再说我最讨厌仗势欺人这种心态了，脱了裤子大家还不都是一样？谁也不比谁高级多少。我冷笑一声随手抄起一把椅子：“我管你叔还是你大爷开除就开除！反正老子他妈手痒好几天了，这里地方太小，不如先出去比划比划再说。”眼镜立马怂了，哪敢正面接受挑战，跟个冬天的鸡8一样缩成一团，那张嘴巴却还唧唧歪歪，简直是穷形尽相。大四学长孙一鸣不愧是全市大学生辩论赛冠军，这哥们指着我轻描淡写道：“韶晖是大西北来的，不好惹。”眼镜怂包听到“大西北”三个字立马拍拍屁股走为上计，逃难一样，不晓得我已经完全没有兴致追出去揍他了。从此以后，他对待我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客气，生怕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似的，仿佛西北出来混的全是亡命之徒。
　　男人嗅到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味，用余光扫了下我的脸，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这位是我丈夫，钟韶晖。”
　　听到这话，男人眯起眼睛像台电子狗一样把我上下左右扫描一番，似乎对得到的数据感到不可思议。
　　“她是你妻子？还是女朋友？”路维抬起下巴点了点短发女人所在的方向。女人正从包里掏出一只粉红色手机，津津乐道地打着字，手指灵活，速度迅疾。我注意到，她的正脸还算端正，侧脸却是严重的地包天，比雪村和赵本山都要严重。
　　“不是什么女朋友，”他不屑地瞥了一眼手里的购物袋，仿佛它们是长在他手上的两块白癜风，来不及遮掩，只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驾轻就熟地用一种亲切熟稔的口吻说，“她是我妈山西老家的亲戚——我的远房表妹，就是以前跟你提过的萱萱。她也是单身，去年冬天刚离婚，心情不好，这次她来天津旅游顺便到我家探亲，正好赶上我回天津，我妈就让我陪她出来逛逛，”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似乎有意试探什么，“其实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合适。”
　　“哦。”她不屑于回应他的这番遁词。
　　男人显然对我的“丈夫”身份将信将疑，索性把我晾在一边。他虽然碰了一鼻子灰，还是决定换种方式继续死缠烂打，将语气放得更加温柔：“路维，其实我挺想咱儿子的，我知道我没尽过一天做父亲的义务，但他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啊！我当时年轻，做事太冲动……”
　　有没有搞错啊，这哥们在商场里演韩剧呢！还搬出所谓的儿子作为挡箭牌，完全无视我这个正牌丈夫的存在，难道想公然给我戴绿帽子不成？实在令人不爽。要是搁我过去的脾气，非得把他拎起来丢进垃圾箱不可。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路枫的亲生父亲。我突然有点嫉妒他。
　　“我该走了。”路维冷冷地打断他。
　　可他仍然站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吗？”
　　“路维，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父母没有搬家，他们有我的电话号码。我过去对不住你，是我的错，我知道你恨我，所以我现在想……”
　　“我已经原谅你了。”路维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道，“我现在过得很幸福。”
　　她拉起我的手，踩着男人的目光，展翅高飞般从他眼前划过。
　　我倏然有种感觉，我们是走在时光里的旅人，过去已经被我们抛在身后，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只有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因为一旦回头，面对的唯有悬崖绝壁。一种破釜沉舟的快感向我袭来。
　　我在心里默默问自己，自己真的能带给路维幸福吗？自己真的是那个让她心底踏实的人吗？然而我发现自己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