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莲花》王羽岑

15、第六章【下】

　　虽然同样成长于单亲家庭，都强烈渴望着爱与被爱，但路维与春玲完全是两种女人。春玲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小女孩，她敢爱敢恨，热情奔放，遇事不会自己拿主意，也没有独立的精神世界，只想寻找一个可以寄托身心的依附之人，从而把她的全部热情投入到他的熔炉中去燃烧，不畏艰险，不留后路。而路维，虽然外表文静柔弱，但内心却强大坚忍，感情丰富敏锐，我搞不清她心中那种强烈的感情究竟属于母爱还是爱情，但我知道她对这种感情怀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因此她大多数时候情愿一个人承受孤独，无处安放这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我和路维住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北方城市边缘，我们不算城市人，也不是农村人，我们无法找到自己的准确定位，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拥有一个家。
　　一个周日早上，路枫不在家，我和路维吃完早餐，洗完碗，重新坐回餐桌前开始讨论晚饭的菜单。
　　今天晚上，朋友们要来我家吃饭，包括王欢，春玲，小黄，小黄的女朋友，还有网吧的前台姑娘欣欣，他们都是无辣不欢的家伙。路维的家乡没有什么特色菜肴，别看她是北方人，但她的拿手好戏却是川菜，每次我都能就着她的辣子鸡丁吃上两三碗米饭。这几个人以前来我家，吃过路维做的菜以后都夸嫂子贤惠，心灵手巧。当时我别提多自豪。
　　在路维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知所踪，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只剩下母亲那份微薄的工资，更何况母亲身体欠佳，常年服用中药，加重了经济负担。她过早就体会到了时世的艰辛和生活的无奈，所以比一般的城市孩子更加乖巧懂事，自强自立，不任性，不攀比，更是从不浪费一分钱。
　　为了分担家庭的重担，她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帮助母亲打理家务，每天放学，她顾不上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急急忙忙地往家赶，顺道去菜市场或超市买食材，回家择菜、做饭，跟着烹饪杂志学习各种家常菜肴的制作方法，虽然稚嫩纤细的手臂烫出了很多血泡，切菜时切到过几次手指，有一次还去医院缝了针，但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做菜的功力越来越高。这样一来，劳累一天的母亲下班回到家，就能立刻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了。每天早上，她总是比母亲起得还早，为两人制作完早餐，才拿着三明治和牛奶匆匆忙忙地赶赴学校。
　　路维的性格比较安静内敛，对吃喝玩乐和寻朋觅友兴趣寥寥，最大的爱好是看书和听音乐，她不舍得用长辈们给她的零花钱买新衣服、新鞋子，所以一年到头都穿校服和旧运动鞋，用攒下来的钱买书和CD。为了省钱，每逢周末，她都会去书店或图书馆坐上一整天，如饥似渴地阅读，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由淡转浓，她才恍然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吃。
　　高中毕业时，她本来学习成绩不错，可以报考一所北京或天津的本科院校，但是为了照顾因病提前退休的母亲，也为了节省下一笔开支，她没跟母亲商量，二话不说就报考了家门口的一所大专。上大学以后，她开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在家、学校和打工的公司这三点一线上不停地奔波忙碌。
　　我由衷地疼惜她。
　　“辣子鸡丁一定是保留菜目。”我说。
　　“我写了一个菜单，你挑选一下，把不想要的打叉，保留8、9个热菜。少了可不成，他们个个都是吃货呢。”
　　路维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列出十几道菜，有辣子鸡丁、宫保鸡丁、笋片滑鸡、鱼香肉丝、鲜笋肉丝、辣椒炒肉、麻婆豆腐、辣牛肉、干煸牛肉丝、干煸鱿鱼丝、香辣干锅虾、菠萝虾球、干烧桂鱼、水煮鱼、酸菜鱼，还有几道凉拌菜和两道沙拉。
　　我在老家时从不做饭，因为在乡下人的逻辑中，男人做饭会被人嘲笑。现在我只会做几道简单的家常菜，还不够熟练，帮不上她什么忙。
　　“老婆，你最近工作忙，总休息不好，做那么多菜不嫌累吗？我觉得‘川香园’的菜挺好的，离咱家也近，还是打电话订几个菜吧，又花不了几个钱。”
　　“韶晖，你对我这样好。”路维与我十指交握，满满的感激在眼睛里打转，呼之欲出。
　　“喂！你别哭啊，我一句话就把你感动成这样了？”
　　“我不是单指这一件事，你懂我的意思。”
　　“老婆你知道吗，是你给了我一个家。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流浪汉，过着理所当然的流浪生活，随时准备迎接世界末日的拥抱。遇见你之后，我打心里觉得，有家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我珍惜这个家。可我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我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我算不上一个好丈夫，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改变自己，我想为了你变得更好，可是……”
　　没来由的，沈春玲那张整过容的脸在我头脑中来回打转，仿佛一架失控的旋转木马，在末世的乐园废墟之上兜转回旋，并发出诡异的类似笑声的声音，混合了恶魔般的残忍和婴孩般的天真，令人联想起蒂姆·伯顿的电影。我只觉头晕眼花，胸口闷痛，沮丧与无力感像一阵秋风袭遍我的全身，把我吹成枯枝败叶。
　　“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每个人都会受到自身的局限。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心灵的渴求永远大于身体的欲望，□□之爱如昙花一现般短暂，精神之爱才是永恒的、具有超越性的。”她垂下眼眸，“或许真的存在所谓‘代际传递’这种类似宿命的无可奈何，我和路枫的命运如出一辙，我两岁时父亲就和别的女人私奔了，我从没得到过父爱，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孤独的人，对于我来说，能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疼着，爱着，呵护着，就已足够，至于其他东西，不过都是形式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随着时间腐朽、幻灭，最终化为虚妄。韶晖，你能明白我吗？”
　　她微笑地望着我，那微笑纤柔而坚韧，像古老象牙上的光辉，那笑容里有种温柔或者说是慈悲的东西。她身后是一扇朝阳的窗，阳光穿透她的身体照进屋子，仿佛她是一个神迹，马上就要在空气中溶解消散，我恨不能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挽留她。有什么东西的影子在她的笑容中蜻蜓点水飞掠而过，泛起稍纵即逝的涟漪。
　　我隐约预感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