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银河》谦少

44、怜悯

　　其实ECHO的助理都知道，夏铮并不是什么颐指气使的人。

　　但是对钱小乐，他的方法不同。

　　他送了叶殊他们上车，自己在街头转过身打车，看见不远处钱小乐站在公交站牌下，不怀好意地朝他笑。

　　夏铮招招手，他笑着跑了过来，他其实真的是没有一点电影脸，五官本来很平淡，整容又整得劣质，什么样的表情都做得让人尴尬。

　　“怎么了？有什么吩咐。”他笑眯眯看着夏铮。

　　其实夏铮说他心术不正，不太贴切，他应该算个小人，还是纯粹的那种。

　　“你刚刚在哪等我？”

　　说话间，已经有出租车停了下来，夏铮拉开车门，听见钱小乐在背后回答：“在树后面。”

　　就是承认在偷看了。

　　“好看吗？”

　　夏铮坐进出租车，放下窗户，冷冷看着钱小乐。

　　钱小乐终于不笑了。

　　“比我想的情况要好。”

　　“哦，你想的什么情况？”

　　“我以为是夏弋那样。或者更惨，”他神色忽然不怀好意起来：“像陈生那样。”

　　夏弋被舒总包了，这是圈内人都知道的秘密。陈生什么事夏铮是真不知道。

　　“陈生哪样？”

　　钱小乐没有笑，但是夏铮觉得他眼中有幸灾乐祸的恶意。

　　他像是某种信仰已经沦丧的人，所以要是有机会摧毁别人信仰的东西，他就会很开心。

　　即使陈生在夏铮这里远够不上什么信仰，只是个稍有敬意的前辈而已。

　　“你还不知道吗？”钱小乐又笑起来：“陈生是深柜，最喜欢肌肉男，尤物的MB都被他玩了一个遍了。”

　　夏铮毫不动容，直接关上了车窗。

　　“要是我到公司时你没在那等着我，就滚回尹总那吧。”

　　-

　　夏铮到公司下车，没见到钱小乐，等上了七楼，电梯门一开，钱小乐站在门口。

　　他全身都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都黏在脸上，几乎冒出热气来。

　　其实要在夏铮之前到公司也很简单，公司外面有一段在修路，出租车都绕路过来，但是人行道是通的，他让出租车在那附近下车，一路跑过来就行了，也不远，几百米而已。

　　夏铮对他这狼狈样子毫不动容。

　　“资料在哪？”

　　“这边走。”钱小乐夸张地朝他做了个鞠躬引路的动作。

　　其实让夏铮改变主意收下他的，就是他发过来的那张照片——从夏铮下午遇到他，到他发照片过来不到五个小时，但是照片里的场景，是他贴了整整一面墙的资料，全是和《王谢》这部电影有关的。

　　夏铮跟着钱小乐去了九楼，这才知道他贴资料的地方原来是九楼一个用来堆杂物的化妆间，被他清出了一面墙的地方，其余全部堆得满满的。

　　“欢迎来我家做客。”夏铮不看舞台剧，不然就能认出钱小乐的动作是完全的舞台剧风格：“今天我这真是蓬荜生辉。”

　　夏铮扫了一眼他在一个破沙发上铺出来的“床”，其实就是用许多旧衣服垫着的，连个毯子都没有。

　　“你住这？”

　　“是啊，多好，三环内二十平的房子都上百万了，我这也算是豪华套房了。”

　　“你没宿舍？”

　　“您太抬举我了。”钱小乐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哪配有宿舍啊，当初我可是在华天的练习室里睡了五年。”

　　夏铮没有再说，看起墙上的资料来。

　　钱小乐把整本剧本都打印出来，拆开了，只选出其中几场贴在墙上，剩下的都是别的电影的剧照和截图，还有话剧的照片，旁边都潦草地写了很多字，有几张电影特写，他在旁边用箭头不知道标了什么。

　　“这是什么？”夏铮指着其中一张问道。

　　他指的那张是电影《嵇康》的截图，这部电影是个老导演拍的，当初票房非常惨淡，很多人从电影院出来都在网上大骂，说节奏太慢，导演拍个风吹竹子的镜头拍了三分钟，台词更是不知所云。

　　电影主角是个影帝，叫孙昊，很低调，在娱乐圈没什么名气，钱小乐印出来的这张图是电影里他的特写，他用笔在他脸上打了三个箭头，延伸到画外，旁边写了许多蚂蚁爬一样的字。

　　“这个你都不知道吗？”钱小乐用笔指给他看：“眼神涣散，瞳孔放大，嘴唇发抖，这是孙昊在演吸食五石散后的表现，你演戏谁教的，不教微表情吗？”

　　“微表情也可以演？”

　　“微表情怎么不能演，表情谁不会做，很多时候分胜负就在微表情。好演员能演出心理反应，顶尖的演员能演出生理反应。”

　　“瞳孔放大怎么演？难道真的嗑药？”

　　“瞳孔放大是最简单的了。”钱小乐不屑一顾：“你跟你那位上过床没？”

　　夏铮的神色顿时冷下来。

　　“看来没上过。”钱小乐笑起来：“告诉你吧，想演瞳孔放大，你就想着跟你喜欢的人上床就得了，这叫性刺激知道吗，一试一个准。不过你现在学了也没用，就你这演技，导演才不会把特写浪费在你身上呢。”

　　他公报私仇攻击了一下夏铮，又得意地看向自己贴的资料墙，抱着手臂审视了一下，把其中一张撕了下来。

　　“不行，靳云森演得太烂，不配上这个墙。”

　　他这论调倒跟以前一些影评人很像，说靳云森没有天赋，纯粹商业演员，所以他熬到三十多岁快四十，才拿到第一个有重量的影帝，那时候他已经红了十多年。

　　这墙上很多电影都非常冷门，几乎有一大半夏铮都没看过，演员更是不认识几个，但钱小乐却如数家珍，夏铮问了一句，他一个个指给夏铮看，全都有独到之处。

　　“这一半，是同时代背景的作品，让你看看别人怎么演魏晋的人。这一半呢，是人物形象跟这电影里像的，给你参考。”

　　“怎么参考？”夏铮不解：“你这里面还有现代电影。”

　　钱小乐气得直抓头发。

　　“你们的电影课都在上些什么，罗伯特麦基的《故事》学过没？这世上所有的电影，不管拍的什么时代，什么故事，所有的人物形象，归根结底也不过十多二十种，只不过细节稍有不同。那是西方电影的理论，我们中国没这样的书，不过我也总结出来了，像陆赫这种商业导演，他们的人物形象，最多不过十三种。”

　　“哪十三种？”

　　“同光十三绝你知道吗？我的灵感来自那个，京剧听过没，京剧的角色不只按男女老少来分，还按人物形象和任务来分，你看青衣和花旦，青衣一般都是贤妻良母，苦情正剧，花旦就是活泼明媚。”

　　“你的理念我懂了，具体是哪十三种，你说。”

　　“首先，按男女来分，女的在他们这里只有五种，□□，母亲，初恋少女，女神，异形。这五种可以自由结合和转换，比如这里面的郗道茂，就是初恋少女和女神的结合体，谢道韫嫁人之后，就完成了女神，到晚年又转化成了母亲的角色……”

　　“前三种我可以理解，异形是什么？”

　　“异形其实是个大分类，这些男导演，他们理解不了的女性形象，被异化妖魔化之后，就成了异形。比如工作狂女上司，男人婆，还有很多女丑角，你去看那些女导演的电影，她们的女主角放在这全是异形。”钱小乐问：“你知道陆赫比别的导演优秀在哪吗？”

　　“在哪？”

　　“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异形女，但他从客观上尊重她们，不会涂抹改变，而且他还敢用她们当主角，这就是他为什么能拿这么多奖的原因。其实女性做主角戏剧张力最大，你看看每年金熊奖的提名电影，是不是女性主角最多，事实就是这样，谁拍好了女人，谁就得天下。女导演没陆赫会拍电影，男导演没陆赫会拍女人，谁打得过他？”

　　“这么说的话，其实这部电影里的谢道韫，百分之八十情况下都是你所谓的异形。”

　　“当然。你看她出嫁前的戏份，和男人有什么区别？后来替王献之论道那一段，哪部古代电影有？就连晚年，也是特立独行的。陆赫拍的就是她在这个时代如何被束缚，又如何挣扎，他是奔着拿奖去的，这家伙野心大着呢。”

　　“那谢玄谢安这些人其实都是幌子了？”

　　“不是幌子，是背景。陆赫用他们来营造出最真实的东晋，在这个底色上，把谢道韫给拍出来。这是他这种学院派导演惯用的手法，先拍出历史的厚重感，再在这个背景上，营造出一位英雄。这样就兼具了商业效果和电影深度。所以他们拍不了意识流和后现代。”

　　夏铮没再讨论下去，他只是站在那面墙面前，安静看着上面那些精彩的电影画面，每一个特写都是一个演技惊艳的瞬间。

　　“我在这电影里只有三场戏。”

　　钱小乐竟然也安静下来。

　　“我知道。”他看起来瘦瘦小小，但是看着这面墙的时候，眼睛里竟然也有了神采：“但我准备把这部电影里的所有人物都给你讲一遍。”

　　“你要我知道每个人该怎么演？”

　　“是。”钱小乐转过脸来看着他：“只要你学会十分之一，你下部电影就不会只有三场戏了。”

　　夏铮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然后他问：“既然你在表演方面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去威胁别人呢？”

　　他说的是钱小乐一直对叶殊十分“好奇”的事。

　　钱小乐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笑着道：“可能我是天生的坏种吧。”

　　-

　　钱小乐跟夏铮在讲电影的时候，张黎正在和尹奚吵架。

　　她气势汹汹冲进尹奚办公室，尹奚熬了两个通宵，整个人形销骨立，奄奄一息，正在吃一份小馄饨，张黎把门一摔，他碗里的汤都溅了出来。

　　“尹总，你为什么要让钱小乐当夏铮的助理。”

　　“因为他可以帮夏铮在电影圈站稳脚跟。”

　　“他也配？”张黎气得眉毛都挑起来：“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清楚？偷抢拐骗他什么没做过，就是个阴险小人，好不容易跟着叶岚走了，被制住了，你又把他叫回来害我们？”

　　“他不是被叶岚制住了。”尹奚即使在这情况下仍然好声好气：“他是因为叶岚对他好，所以一直留在他团队里，要不是我叫他，他还会留在那里的。”

　　张黎快崩溃了。

　　“那你为什么要叫他！让他留在那里多好……”

　　“叶岚在电影圈到上限了，等夏铮和决明两个年纪大点，他就没戏演了。钱小乐跟着他是浪费。”尹奚顿了顿道：“而且他在叶岚身边的时候，其实在伪装和压抑自己，没有发挥他自己的能力。”

　　张黎怔住了。

　　她震惊地看着尹奚，然后难以置信地大笑起来。

　　“天，你叫钱小乐给夏铮当助理，竟然是为了钱小乐，不是为了夏铮。”她扶住额头：“你是认真的吗？尹总，钱小乐这种人，哪个影视城门口不是聚着一堆，你可以用麻袋装。”

　　尹奚脸上一点笑容没有，认真看着她眼睛：“钱小乐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呢？”张黎无奈笑着：“我都能背得出这些人的人生轨迹，读书时成绩不好，家里没钱，或者干脆没这个意识，所以没上专业院校，等到二十来岁了，想当演员，常年跑龙套，混剧组，混到三十多岁，学了点野路子的演技，就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了，理直气壮地堕落，把这圈里的坏毛病都学个全。你看钱小乐，整容把自己整成这个鬼样子，哪个导演还要他？”

　　尹奚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幸运，陆赫这种学院派的导演也和你有一样的毛病，偏见太强，不然钱小乐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那他这样还是我们的错了？我们在学校学的是怎么拍电影，不是怎么做慈善。”张黎毫不动容。

　　“但是一个有天赋的年轻人，最终在绝望中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问题呢？”尹奚神色平静地反问她。

　　张黎没有说话。

　　言语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东西。有句话说成年人没有对错，只有利弊。但是比利弊更强大的，其实是立场。

　　立场决定了他们各自的位置，观念的分歧在两人中间形成鸿沟，谁也无法跨越一步。

　　但尹奚总是愿意努力到最后一刻的。

　　“钱小乐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已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方式，用你的话说，野路子的方式。以前的叶岚也好，现在的夏铮和聂决明也好，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走学院派了，去挂个名拿个毕业证可以，但跟你们当年一样老老实实上四年是不可能的。他们现在的路是挟人气以取资源，不然就得跟所有的学院派去拼。对于他们来说，钱小乐是最合适的老师。”

　　“所以呢？你就拿整个ECHO来赌？你知道阿毛刚才给我看了什么吗？监控视频拍到夏铮掐钱小乐的脖子，夏铮都受不了他，ECHO其他人怎么受得了。”

　　“我第一次遇到钱小乐时，也想为民除害。”尹奚笑起来：“夏铮看似冷漠，其实骨子里很像我，他是有怜悯心的，他镇得住钱小乐。我觉得钱小乐是有救的……”

　　“是是是，在你这谁没有救呢？”张黎抱着手臂道。

　　“你上次不是还在说我太惯着他们吗？要是实在想不通，就把这当成对这些年轻人的训练好了。”尹奚说着玩笑话，神色却认真起来：“但我不希望你们对他充满敌意，钱小乐这个人就像面镜子，你对他好，他自然会做个好人，你对他坏，他也会十倍奉还的。知道吗？”

　　“知道了，他是亲生的，我们都是后妈生的，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