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银河》谦少

20、阳光

　　夏铮打来电话的时候，叶殊刚到小汤山。

　　他大约一个月会来这里一次，来得少时，叶凤至会问起他。来得多了，他自己受不了。

　　叶家在叶殊太爷爷那一辈是最显赫的，民国大儒，写在历史书上的人物。爷爷那辈不太厉害，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叶凤至是最小的儿子，晚来得子，不是一般的聪明，都说是天才，叶家全部的才华全在这一个小儿子身上，三岁学文，四岁学画，十六七岁，把国画界搅得天翻地覆。

　　现在说起他，都说是王希孟再世，他的轨迹像流星，年轻时光华耀眼，忽然销声匿迹，再没了作品出来。

　　他脾气坏得出了名，恃才傲物，狷介狂妄，从来不给人留面子。叶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他在家里的地位是第一高，叶家老爷子去世后，叶殊的姑姑和伯父接过了这责任，继续惯他。

　　就连现在他疯了，都是说一不二的。

　　叶殊也见过他年轻时照片，那时候京圈很封闭，都是大院子弟，一堆玩摇滚到处茬架的人里，他这个画家却是最狂的一个，他是标准的凤眼，眉目修长，和叶殊一样的尖脸，理了个平头，站在人群中央，一脸漠然地看着镜头。

　　叶殊小时候偷偷画过他，一笔描出眼睛线条，眼头下勾，眼尾上挑，简单的几笔，像北魏的古铜佛像。

　　但叶凤至自己是很不喜欢佛像的，小时候他让叶殊选喜欢的画，叶殊选了幅壁画，被他推到地上。很多画家是看不起壁画的，因为那是匠人做的事。

　　叶凤至不仅看不起壁画，他还看不起工笔，看不起瘦金，这世上的事少有他看得起的，他连自己的画有时候都看不起，叶殊印象里深刻的画面就是他撕自己的画，生宣撕起来声如裂帛，满纸的泼墨山水酣畅淋漓，他毫不犹豫，残忍地一撕两半，扔去烧火。

　　他的天赋太高，又被惯坏了，看别人都是蠢笨如猪。叶殊七岁时还画不好一幅画，被他骂“猪脑子”，后来连骂也懒得骂了，叶殊交什么上来他都撕，撕完摔到他脸上：“滚出去。”

　　叶殊到了二十四岁，做梦仍然会隐隐听见他声音，让自己滚出去。

　　现在他不常骂叶殊了，大部分时候，他是不记得叶殊的。他以前放浪形骸，疯了反而很安静，叶老爷子分家时很偏袒他，留了很多东西给他，他现在住在其中一栋别墅里。他年轻时最好朋友的妹妹在照顾他，叶殊叫她林姨，很美，为了他，一直没有嫁人。

　　叶殊这次过去，他正在看叶殊的画，看到叶殊，直接问他：“你画的什么狗屁东西。”

　　叶殊没答话。

　　他又问：“你为什么还不去上课？”

　　叶殊十四岁他开始出现精神问题，从此叶殊在他那永远只有十四岁。

　　他母亲出国的时候他才两个月大，他从此和叶凤至生活在一起，他没上过小学，叶凤至亲自给他启蒙，他讲课速度很快，叶殊听不懂，更显得蠢。七岁时叶殊在他垃圾桶里捡到一份报纸，偷偷把上面那张照片剪了下来，每晚藏在枕头下面睡觉。

　　那是他对母亲的唯一印象。

　　人的可塑性是很恐怖的，叶凤至开始发疯时叶殊才十四岁，他和个疯子平安无事生活四年，直到十八岁回到北京，所有人才发现叶凤至疯了。

　　尹珍珍一直好奇叶殊的眼睛为什么那么敏锐，轻易看穿人心思。她不知道叶殊的察言观色其实是本能，就像水里泡大的小孩会游泳一样，是基本的求生技能。

　　叶殊挨他的骂太多，挨到大脑有了保护机制，每次只是听着，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夏铮电话打来时他已经站在屋子外面吸烟，仍然觉得整个人是木木的，听到夏铮声音才活过来。

　　回来的路上他超了速。

　　被迫在黑暗地方长大的植物，就算不知道光是什么，也会本能地朝着光生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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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铮走的时候，叶殊难得有礼节地，像对客人一样送他到电梯口。本来还要跟着往下走的，夏铮笑了起来：“回去吧，早点休息。”

　　叶殊点点头，但是仍然安静看着电梯面板。黑色背景上的数字一层层往上跳。

　　时间从来不等人。

　　“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他忽然问。

　　“一个月之后。”

　　然而夏铮签的约比卷毛还要长。

　　电梯到了，门打开，金属的颜色是非常冷的银色，夏铮站在电梯里，少年身形修长，墨镜口罩遮不住漂亮轮廓，这画面像极未来风的电影特写。

　　门要关上的瞬间，夏铮忽然伸出了手。

　　他挡住电梯门，墨镜后眼睛安静看着叶殊。

　　“超速了吗？”

　　“什么？”

　　“你开车回来的时候，超速了吗？”

　　叶殊沉默了一下。

　　“不知道。”

　　夏铮笑了起来，他并没有要责怪叶殊的意思。

　　“下次不要超速了，很危险。”

　　“好。”

　　他收回手去，朝叶殊挥了挥手。

　　“走了。”

　　“再见。”

　　电梯关上门，金属的小格子在层层钢筋水泥间缓缓下降，如果有一根线的话，应该可以看见那根线被越拉越长，越拉越远，远到越过整栋大厦，整座城市，和半个国家。

　　再见又是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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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铮到酒店时，饭局才刚刚开始。

　　ECHO的人被张黎关起来饿了几个小时，都风卷残云地吃，都是漂亮的少年，饿鬼模样也好看，其余人都十分赞叹地看。尹奚常带EHCO去跟这些人吃饭，他们把EHCO当成席上的点缀，照常聊天，谈天说地，讲圈内的形势，讲自己最近的得意手笔。像卷毛这样没心没肺的家伙就只管吃东西，其余人像聂决明夏铮，能学的东西就多了。

　　用张黎的话说，十六七岁，正是学本领的时候。尹奚的座上宾基本都是这个行业的顶尖人物，学不到他们的行事，就算学到点话术都受益匪浅了。

　　当然圈子里也有难听闲话，说尹奚从华天出来后原则松动许多，刚出道的男团，就带去陪酒了。

　　用舒乐笑尹奚的话说：你自己觉得在养儿子，人家当你养瘦马呢。

　　这次席上的大人物是陆赫，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年纪轻轻就拿了国际大奖，这些年被招安了，不拍那些有争议的片子了，只拍大片，多半是动作片战争片，请影帝影后演男女主角，投资大场面大，票房也高。

　　据说他瞒了年龄，明星都是把年纪改小，他把年纪改大，实际上今年还不到四十。要是这传言是真的话，那他也就三十出头就拿了国际大奖，实在太恐怖。

　　夏铮进去时人已经到齐了，这酒店的包厢弄得非常风雅，硬生生在包厢里摆出了假山流水当做屏风，上面还摆着尺高的松树，用整块岩石当盘子，送上来煎过的芦笋。Vincent减肥，正冷着脸看卷毛大吃鹅肝，所以百忙之中第一个发现夏铮：“快来，坐这，还以为你赶不上了。”

　　尹奚让服务生把夏铮位子添在他和陆赫之间。

　　“这位是陆导。”他给夏铮介绍：“这是夏铮。”

　　陆赫是非常英俊森冷的样子，看起来确实也不过三十多岁，不像个导演，倒像个商场精英。

　　Vincent和简柯还是打对台，尹奚调解无功，最后只能打圆场，说过两天ECHO又要离开公司，大家碰一杯吧。

　　Vincent是造型师圈里常见的那类所谓“老姐妹”，常年妆容精致，心情好的时候尚且让人肉麻，摆起脸色来更加阴阳怪气，阴着脸地跟大家碰了一杯，哼了一声，酒杯摆在桌上没有喝。

　　张黎实在受不了，坐下来抱着双手，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吃到后来，席上人越来越少，多半是离座吸烟了，都是老烟枪，连尹奚也不例外，然而都说尹奚的局好，“以前我拍电视剧，满桌大人都吸烟，熏死我了。”有次卷毛这样说，他是童星，混血，从小就长得好看。这圈子里童星往往走两个极端，要么特别油滑势力，小人精。要么比同龄人幼稚天真很多，几乎有点娇憨。卷毛是后一种。

　　其实夏铮也知道卷毛说的那种局是常态，这圈子里都是谁话语权大谁指定规则，没有为了照顾未成年艺人还让制片导演离席去吸烟的道理。

　　尹奚总归是不一样的。